探視過劉小巍,韓冬一度對生活和世界充滿絕望。劉小巍這麽好的人都能走到這一步,他也不免對自己的未來感到失望。

特別是進入上流社會之後,這種絕望越發強烈。為了公司的發展,韓冬每天要跟各種不同的人打交道,媒體、電視台、劇組、私人會所、企業家、政府人員等等,跟不同的人說著不同的套話假話,心裏再不高興,也要擺出十足的友善。

做這麽大一家公司的總經理,要操心的地方有很多,韓冬的長處在化妝技術專業,富有創意。但運營好一家公司,顯然不是個人單打獨鬥,你得把公司所有員工擰成一股,大家力往一處使才能把做好事情。

這就涉及到公司管理問題。韓冬在管理上是外行,閻立本為他聘請了職業經理人做他副手,協助他做管理工作。韓冬天性性格散漫,受不了職業經理人的嚴格管理,常常跟底層員工站在同一陣營跟副總對著幹。

副總沒辦法,隻能向閻立本求救,為此閻立本批評了韓冬幾次。最嚴厲的一次,在公司大會上,閻立本衝韓冬拍了桌子,將他臭罵一頓,警告他不好好幹就滾蛋,想幹的人多的是,別給臉不要臉。

客觀上來說,韓冬妨礙職業經理人按公司規章製度 管理公司,是韓冬不對。閻立本在員工大會上對韓冬破口大罵,不留一絲尊嚴讓韓冬看到他在閻立本心目中的地位,無論韓冬付出多少,有多努力,也隻是閻立本花錢雇來的員工。兩人存在天生的地位不對等關係,一個是高高在上的老板,一個是老板腳下的員工。所以閻立本可以對他召之即來揮之即去,想罵他的時候,張嘴什麽話都可以罵出來,不用顧忌他的尊嚴麵子。

他們隻是老板和員工關係而已。

韓冬還發現自己很難融入商業爾虞我詐的環境,連吃飯都想著怎麽算計別人,互相拍胸脯稱兄道弟的朋友,其實不過是互相利用的關係。韓冬三十年的生活,一直過的單純簡單,一下子讓他陷入利益鬥爭的中心,韓冬渾身難受,他很難對自己不喜歡的人笑起來,對自己要算計的人裝出真誠,這簡直比對他用刑還讓他難受。

魅人妝社的生意蒸蒸日上,韓冬一再在員工大會上得到閻立本的誇獎,閻立本甚至還送了一輛價值50多萬的寶馬車給他作為業績獎勵。韓冬卻不能從中感到開心。他越來越容易感到疲憊和厭倦,除了給新化妝師做職業配合和設計新妝型韓冬能感覺到對這份職業的熱愛,他對公司的其他工作都有股骨子裏的厭惡心理。

閻立本跟韓冬的溝通,一直停留在業務開拓和業績創新上,同樣的服務,韓冬需要變著花樣來向客戶推銷,促使客戶購買他的服務。在商業麵前,他不需要良知,隻要利潤。很多時候代表公司簽合約,韓冬提筆的手都在發抖,整個簽單過程充斥著謊言,從開始跟客戶接觸到確定簽約合作,韓冬一直在扮演著撒謊機的角色,他為這樣的自己感到惡心。反省為閻立本工作的半年時間以來,韓冬都差點不認識自己了,他現在幹的工作跟他想象中的上流設計師完全不同,這裏鮮少遇到挑戰性的化妝工作,所謂妝型創新,也是在固定模式下的微調,變著花樣來忽悠客戶。整個工作過程充斥著謊言、欺騙、忽悠和瘋狂追逐利益,工作時間越長,韓冬心裏的陰暗麵就越濃厚,他的臉上已經鮮少見到笑容,跟畢賽男在一起的時候,他也很少笑,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他常常會在噩夢中驚醒,畢賽男就躺在他身邊,身體蜷縮在一起,窗外都市霓虹燈透進來,襯得房間更為孤寂幽暗。

韓冬想到尚在看守所裏的劉小巍,他最後一次見到他時的情境,劉小巍健壯的身體瘦到皮包骨,眼眶深陷下去,整個人陰鬱頹廢,不像個三十歲的年輕人,倒像是已經步入垂暮之年的糟老頭子。

劉小巍渾濁的眼神是隔開可怕現實的一枚利刃,韓冬混跡上流社會,為閻立本簽下一個又個大單,在利益和謊言之間忘乎所以,午夜夢回之際,他常常會想起劉小巍扭頭時的那一刻回眸。

劉小巍嚎啕大哭時的樣子和絕望的眼神,一次次讓韓冬感觸到現實的可怕,他現在看世界的眼睛和劉小巍看他的那一眼何其相似。他的眼中充滿虛偽和利益,紙醉金迷的浮華在他眼裏全都是望不到邊際的黑暗,每個月有閻立本出席的例會上,當銷售部主管向閻立本通報本月銷售業績時,展現在韓冬眼前的是,是他一次又一次穿梭於虛偽和謊言之間的身影,為了博閻立本賞識,他逐漸忘了最初進入這一行的夢想。

他徹底成了閻立本賺錢的工具,沒有思想、沒有靈魂、也不能純粹把化妝作為一件製造美的手段。相反,在廣告宣傳的噱頭下,韓冬覺得自己是個可恥的騙子,他們不但向富人兜售價格昂貴的私人化妝服務,還橫向向美容院和整形醫院推薦客戶,這些客戶或者有錢或者貧窮,韓冬一概不管,他隻要利潤。

諸多客戶中,也不乏被閻立本的整個美容帝國索取到家庭破產的客戶,他們不停的向愛美女性推薦化妝套餐、美容套餐、整修套餐和留下美的瞬間——攝影套餐,蠱惑女孩兒忘掉純自然的自我,推銷需要付出昂貴代價的美麗。

一段時間,韓冬覺得自己像儈子手,他利用追求美的名義,傷害了本來純潔的女孩兒,讓她們世俗、勢力、浮華缺少內涵,在美麗包裹的詞匯裏麵,將她們辛苦賺來的錢吸血一樣抽幹淨。

他厭惡這樣的自己。

晚上10點,韓冬像往常一樣帶著一身疲憊離開公司去地下停車場取車,發動汽車引擎的時候,他的手機響了。

是米小淘打來的電話。

一晃半年時間過去,這半年時間來,韓冬都在閻立本為他設計的商業帝國裏,日日為這個龐大帝國添磚加瓦,將這個帝國建造的日益龐大,他沉湎其中,漸漸忘了自己,也忘了讓他痛不欲生的米小淘。

看到電話上閃爍的名字,韓冬的腦子一片空白,關於米小淘的記憶一瞬間全部蘇醒過來,那種纏繞他很久很久的痛苦,也跟著鋪天蓋地的席卷而來。

“喂,小淘——”

“韓冬,我需要你的幫助。”米小淘直截了當的說。

“什麽事你說?”

“我懷孕了,是閻立本的孩子,我打算打掉他,希望你明天能陪我。”

韓冬的心裏猶如被錐子刺了,又鈍又疼,疼的他想掉眼淚,發動的汽車引擎也瞧瞧熄了火。

“為什麽不去找他,跟他結婚,給他生孩子,有個幸福的家庭,他什麽都有了,嫁給他你會幸福的。”

米小淘在電話裏笑了,笑到掉眼淚:“如果他真有這麽好,我會走到這一步麽?我為他付出了我能付出的一切,到今天才翻然悔悟,我發誓要跟他斷絕一切關係,連懷孕都沒有告訴他。既然孩子是無辜的,他就不該來到這世界上。”

韓冬難過的眼淚在眼圈裏打轉,米小淘說:“是不是為我覺得可悲,你當年對我那麽好,為了跟我在一起,工作、聲譽什麽都可以不要,我還棄你跟了閻立本,現在落到這種地步?”

韓冬在電話裏申辯:“不是,我隻是——隻是心疼你——”

電話那一頭,米小淘站在設計公司門口,回頭望向他們一起完成的那幅畫,難過的蹲在地上哭了起來。城市的夜空依舊燈火閃亮,而他們早已經不是當初相見時的模樣了。米小淘還記得第一次見韓冬時的情境,他帥氣的臉孔和笑起來陽光燦爛的樣子特容易感染人,影樓為他安排了別的化妝師,她故意調了位置讓韓冬給她做臉。

韓冬笑起來的樣子,很像她的前男友閻立本,可是又跟他不一樣,閻立本笑容看著善良無害,目光卻深邃讓人猜不透。而韓冬隻是一張白紙。

轉眼這麽長時間過去了,時間越久遠,兩人的不同就各自顯現了出來。閻立本內心的陰毒、欲望和自私傷害了她對他的所有感情,而韓冬的善良卻一如他的笑容,依舊溫暖純真,隻要她需要他,他都可以第一時間出現在她麵前,保護她、心疼她、給她需要的溫暖。

韓冬說:“告訴我手術時間、醫院地址吧。”

米小淘哽咽著說:“謝謝!”

米小淘就近選了地壇醫院,這天韓冬早早向人事部門請了一整天假,開車去買了米小淘最喜歡吃的早餐再配上自己做的三明治又去接米小淘。韓冬把早餐遞給米小淘,小淘紅彤彤的眼睛裏淚水又滾了出來,一路上她一直哭一直哭,淚水怎麽都止不住。

韓冬沒有安慰她,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給她遞紙巾。

韓冬給米小淘掛了號,又給她排隊,醫生做好手術安排,韓冬拿了米小淘的單子為她付賬。

一個小時手術時間,韓冬心裏五味雜陳,很不是滋味。他想責怪米小淘,卻又不知道該從哪裏責怪起,跟她在一起的時候,他說過將來一定好好保護她,不讓她吃苦,不讓她受任何傷害,如果有人要來害她,他一定會豁出命去跟他拚。

米小淘還奶聲奶氣的咬韓冬耳朵:“你說的哦,不管出現什麽情況,你一定要保護我,是一定,決不能耍賴的。”

韓冬問自己:“你真的能豁出命去保護她嗎?你還像以前那樣愛她嗎?”

他沒辦法給自己答案。

護士喊韓冬進去把米小淘抱出來,韓冬把小淘抱在懷裏,小淘的眼睛紅的跟兔子似的,從早上出門一直到現在,她就沒停止哭過。

韓冬柔聲問她:“疼嗎?”

米小淘低聲道:“疼過了,也就麻木了,沒那麽疼了。”

米小淘躺在韓冬懷裏,雙手勾住他脖子,貼著他溫暖的胸膛,閉上了眼睛。韓冬把她放在住院部病**,給她蓋上被子又買來熱豆漿,米小淘的淚水都流幹了,眼睛腫疼得閉不上。她一直以一個奇怪的姿勢望著韓冬為她做的一切事情。

米小淘說:“你還愛我嗎?”

韓冬咬牙承認:“愛——”

米小淘苦笑:“可是我已經髒了,配不上你了,謝謝你這麽多年對我一直沒變過。我繞來繞去尋找真愛,原來真正值得愛的人一直在我身邊我卻渾然不覺,有些事情過去了就過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韓冬擋住米小淘的嘴,不讓她繼續說下去。

米小淘對韓冬說:“你抱抱我吧,我現在特別虛弱,手術之後,心裏空****的,像沒著沒落似的,怎麽都不踏實。”

韓冬拿隔壁床的被子墊在枕頭下麵,讓米小淘坐起來,他輕輕抱住米小淘。

米小淘說:“聽我二姐說,你有新女朋友了,是嗎?”

韓冬點點頭,算是承認了,米小淘繼續問:“她漂亮嗎,說也是在魅人工作的女孩兒,是不是常常跟你一起出現的那個高個子姑娘?”

“是——”

“那女孩兒不錯,你眼光真不錯。”

米小淘倚在韓冬懷裏輕輕的說:“小時候我媽媽問我以後要嫁給什麽樣兒的男人,我說一定要長的好看的,要能保護我的,我打小沒了爸爸,天性裏缺乏安全感,成熟穩重的男人對我有致命的吸引力。所以我才會一次又一次被閻立本傷害。當時我媽媽對我說,好看的、能保護你的男人有很多,真正對你好的男人隻有一個,如果遇上了,你就嫁給他吧。我沒聽媽媽的話,所以自食惡果。”

韓冬聽的心酸,緊緊抱住了米小淘,米小淘順勢抓住韓冬的手,抓的很緊很緊,抓的生疼。

米小淘說:“我一直都知道我愛你,可是閻立本是有魔力的,我沒辦法抗拒他,我知道靠近他,一定不會有幸福可我還是那麽傻,我還是那麽傻!”

韓冬輕撫著米小淘的背,像哄小孩子一樣哄著她昏昏沉沉的睡了過去。

出了醫院,韓冬陪著米小淘買了一大堆補品給她養身體,又給她做了一頓豐盛晚餐才回家。

米小淘和閻立本之間曲折的故事算是出現一個轉折點,再麵對米小淘,他本以為自己會忘掉那份感情,可是米小淘柔弱哭泣的樣子還是很輕易打動了韓冬,米小淘不開心難過的時候,韓冬總是情不自禁的想去安慰她照顧她,想為她撫平傷口,想看到她笑起來沒心沒肺的樣子。

這種感情對畢賽男很不公平,韓冬為此心懷內疚,可是他沒辦法阻止自己心疼米小淘,就像麵對米小淘的質問,他隻能老老實實告訴她,他還愛著她一樣。

韓冬為自己在感情麵前兩麵徘徊感到羞恥,卻又沒有任何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