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先聖八歲,正跟著族人們在極北過著天高地闊的日子。忽然一天從中土部族來了一群人,煞有介事地說要向北拒族下達什麽旨意。

那時禹作為首領已經不少年頭了,而自打水患被治理後,北拒族人就再未踏入過中土半步。他們一向恪守著據守北境的使命,日子過得是自由自在。而他們以前對中土部族隻是幫助,從未在形式上和生計上與中土各部有過其他交集。怎麽平白無故的中土就來人要下達什麽旨意呢?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兒?

不過當時北拒族的首領,也就是先聖的父親還是接待了來者。

一問才知,原來禹當上所有部族首領後,這些年管製下來,覺得自己功勞甚大,遠超先輩。加上覺得自己漸感身心不支,要各部奉命承認他的兒子啟繼任部落首領。

這消息傳達卻是引得北拒族一片鼎沸,雖然他們從未參與過中土的任何推舉,但他們知道中土的部族首領一向是由前人首領和長老們公推幾個為部族做過巨大貢獻的人,而後由全體部民選舉產生。這一形式已經延續了不知多少代,深為大家接受,可怎麽突然禹就要自己的兒子直接繼位了呢?

錢千金覺得此處深有疑惑,就問道:“那傳說中的禪讓製?”

“我也看之後的史書說過,我們先古的首領都是代代禪讓。不過至少據我所知,在禹之前都是公推選舉的。上一任首領在年老力衰的時候,無法完成日常的工作,就要由長老們公推出新的人選,選舉產生新的首領。可在當時大戰之時卻有些例外,那時萬民塗炭,天下都置身於水深火熱中了,所以當時典的兒子炎就直接被推舉為新的首領。不過戰後等萬民恢複安寧了,就繼續原來的推選製度!”

錢千金點點頭道:“看來所謂的禪讓製,隻不過就是史書為帝王臉上貼金!意思很明確了,其實帝王可以不禪讓,直接傳位給自己的兒子!而禪讓隻不過是帝王的仁義道德之舉罷了!”

“錢先生看得明白!不過還有一個關鍵問題!就是如果日後天下大亂,帝王的子嗣實在是難以號令群臣。那時想坐那龍椅的野心家權臣,又不能推倒一個朝代直接取而代之,那樣會惹惱仍信奉皇家正統的文臣,主要就是那些研習儒家聖人學說的人,可帝位不坐實在心有不甘,那他會怎麽辦呢?”

“那就會搬出禪讓之說,直接讓小皇帝給他讓位!就說這是上古三皇五帝的美德,以此來封住那些迂腐儒臣的嘴!”錢千金恍然道。

“好比後世的王莽、曹丕、司馬炎不都是如此嗎?”先聖輕歎道。

“所以說史書對某些曆史環節的刻意描畫,實際既是為給帝王樹功德,也為後世的野心家留門路,這般用心,當真是讓人歎為觀止呀!”

錢千金以前就對史書中保留的禪讓製甚為疑惑,如果帝王講究個程序傳宗,世代為主,那為何不索性就在史書中刪了禪讓製這回事呢?反而還給後世有狼子野心的留了後門?

現在他才明白,史書不但要極力證明皇權天授、傳宗有理,還要為日後出了個敗家皇帝留退路。哪怕是被野心家篡了位,也能給個合理說辭,這也是先古傳承的一種呀!不違背先祖的教導!

錢千金長歎一聲,看來自己這半輩子書真的都是白讀了!這史書不都是為了皇帝傳承找合理性的嗎?難為自己還耗費日久循跡追根的!

看錢千金沮喪不問了,先聖微微頷首接著道:“其實錢先生也不必如此頹唐,中華曆史浩浩****,我們知道的又有幾何?除了當世親曆親見者,真相如何又有誰能知道?就說我講過的先古故事,也不過就是聽我祖輩講述的,我又沒有親曆,那真相如何也未可知!”

“那不是說古人誠不我欺嗎?難道出自他們的口述也會有錯?”錢千金不解。

“可還有句話叫‘真言不過六耳’呀?”先聖道。

“那不是說傳授什麽絕密心法功夫的,說的意思是要保密嗎?”盛思蕊不解插嘴道。

“古人在傳授技能上倒真是傾囊相授,毫無保留!隻是因為條件環境,不是誰都學得會罷了!我講的‘真言不過六耳’是指,凡是一件事經過三個人的口述傳承自然會出現偏差,而傳得多了可能就差之千裏了!”先聖解釋道。

“所以才有了文字,可以把事實記錄下來!最早的文字就是為了記事用的!”錢千金補充道,“可是就是文字記錄的,現在看起來也不是那麽可靠!”

“錢先生你不必如此困惑,你說最早的曆史記錄叫什麽?”

錢千金想想道:“最早的記錄都是在繩子上,把它們結在一起就是連貫的曆史記錄,那叫‘編’!”

“對了!你也知道,那叫‘編’呀!幹嗎還自尋煩惱呢?”

錢千金恍然道:“對了!那叫‘編’!”

隨即他自嘲般笑道:“對呀!編的東西幹嗎要那麽認真呢?”

這時盛思蕊又極為疑惑道:“可是如果曆史不可信,那我們所學的源遠流長的中華傳承不都是不可信的了?”

先聖微笑著看看錢千金道:“小友應該明白了,由你說給她聽!”

錢千金喘口氣,而後鄭重道:“蕊兒,所謂曆史的編,隻是為了皇家的正統臉麵,故意篡改一些內容,好讓後世萬民始終對世代承襲的皇帝心存景仰敬畏!就好比史書一麵說世襲皇位天經地義,一麵又說禪讓製是德行的表現一樣,都是為了曆代皇朝的皇權做合理解釋罷了!”

“可為何下一個朝代,並沒有把上一個朝代皇帝的曆史索性寫得黑暗至極,好讓萬民覺得他們這代推翻上朝更是民心所向,天經地義呢?”這時一直沒開口的莫沁然突然說話了。

她這個問題問得錢千金一時有些語塞。錢先生之前一直跟坊間一樣,認為本朝有意篡改了明史。因為在大清編寫的明史中,明朝的皇帝可是沒幾個像樣的,反而不著調的倒是一抓一把,後宮當小販的、民間追美女的、自己開木匠坊的、一門心思煉丹修仙的,那是比比皆是。

可有個問題,為何索性不把太祖成祖等皇帝的豐功偉業一並抹殺?反正經曆過明朝的在大清統治百年後也就死絕了,那些個民間藏書曆代評傳也完全可以控製。為什麽滿清不索性把明朝尚有功德的痕跡一並抹除,這還加強了自己皇朝的統治呢?為什麽不這麽幹?

他一直想不出個所以然,隻是心想這莫姑娘一直不開口,一開口就是這般刁鑽問題!他索性看看先聖,卻見他一臉雲淡風輕地看著自己,眼神中似乎有著說不出的洞徹。

錢千金猛地醒悟道:“莫姑娘,試想如果清廷真的把明朝皇帝抹黑得一無是處,那說明什麽?說明明朝三百年就沒有出過好皇帝!”

見莫沁然點頭,他接著道:“好吧,百姓尤其是學子們看了這樣的史書,都會一致疑惑怎會這樣?這一個好皇帝都沒有怎能統治三百年?如果有個別的信了,反而日久看到眼前的世道會生出這樣的疑問,是不是所有的皇帝都不是好東西?包括現在朝上的那位?我這麽說,不知你明白了嗎?”

“絕對的讚揚和抹黑都是不可信的,這就好比‘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一樣!違背萬物運行定律的一定就是謊言!”莫沁然點頭道。

“多謝先聖和先生為小女子解惑!”莫沁然坐著給二人施了個禮。

本來她自打進入秘境就一直無話,先聖雖然見到了如此清麗絕俗的女子,但見她都沒說話,也沒多在意。此刻見她問得深刻,答得巧妙,落落大方,不禁道:“這小娃兒也是聰明伶俐,七竅玲瓏,與蕊娃兒倒是不相上下!你有什麽盡管提問!”

莫沁然再萬福道:“其實我讀史書也有諸多疑問,總是不得其解,在浩瀚書海中求證,又覺得各家都是一家之言,不可為證。今天聽了先聖和先生的對話,方知自己鑽了牛角尖。可信者唯見證!任何史書都會有偏頗的一麵,所以盡信書不如無書,萬事隻求問己無愧罷了!”

盛思蕊卻是表示極為讚同道:“其實那些西方人也同樣是虛偽,不過由於他們語言的關係,早就暴露出史書不可信了!”

“噢?此話怎講?”先聖和錢千金都是期待。

“英語裏管曆史就叫‘history’,那不就是‘his’加上‘story’嗎?也就是男人講的故事嘛!”

其他人除了明墉和羽澄外,都沒聽過她這番高論,頓時都是哄堂大笑,連連點頭稱是。

先聖笑過說道:“這小娃兒真是刁鑽,人家文字裏這一點點紕漏都讓你給看出來了!不過你們年輕人能這樣看問題很好,孔子還說‘學而不思則罔’呢?凡事都要自己思考一下為什麽,怎麽樣,這才能無愧無惑行走世間!”

錢千金已然惦記著先聖的講述,見一下被拐得如此遠了,忙道:“先聖,您接著講您的!我們都少發問!”

先聖沉思了一下:“剛才講到哪兒了?噢,是禹要求我們接受詔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