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世界沒有降溫的設備,沒有電風扇,沒有空調,在這樣烈日炎炎的夏天,普通老百姓就隻能忍受煎熬,但是達官貴人卻不同了,他們要麽用冰塊來降溫,要麽就去風景優美且天然陰涼的避暑山莊。

有錢就是好啊,蘇舒俯視著宣府龐大的建築群,這院子一個連著一個,也不知道占地有多少。她坐在樹上,甚至看得見宣府後門的那條小巷子,有一群衣衫襤褸的小叫花子蜷在那裏。但是她看不清他們臉上的神情,太陽白花花的,照的每個人臉上都是一片光。

靠近疊翠樓的小道上,小綠正低頭走路,一個交叉口的地方突然衝出了一個男人。蘇舒定睛一看,居然是大少爺宣彬。她不由得睜大眼睛,直覺有什麽要發生。

那兩個人距離大約兩尺遠,宣彬手裏還拄著拐杖,他神情幾近憤怒,好像大聲在質問小綠什麽。而小綠的表情先是茫然,進而委屈,然後就哭起來。她用袖子不停的擦著眼睛,蘇舒幾乎可以想象她哀怨的哭泣聲。

真不知憐香惜玉,居然把小綠說哭了,蘇舒皺著眉暗罵宣彬。

宣彬顯然也是怔了怔,而後他袖子一甩,像是極力忍住自己的軟弱,忽然伸手一推,把小綠猛地推倒在地上,他自己拄著拐杖,一歪一歪的走遠了。

蘇舒差一點就想從樹上下來,去扶起小綠了。可接下來的事情卻讓她心裏一寒。隻見小綠慢慢爬起來,像一隻柔弱的小鹿,然而,她的眼淚忽然就收住了。仿佛那不是淚,而是收放自如的水一般。她從懷裏掏出一塊方巾,仔仔細細的把臉上淚痕擦掉,而後慢慢露出笑容來。正是那笑容讓蘇舒發寒,就像那小鹿的頭上忽然長出了尖尖的角,隨時都能要你的命。

原來,柔弱有時候隻是一種偽裝!

院門被輕輕推開,蘇舒早已坐回了涼椅上,正看著小綠慢慢走進來。她的表情一如既往,天真可愛,眼睛大大的,絲毫沒有哭過的痕跡。

“小綠,打聽的怎麽樣?”蘇舒是想要她去打聽宣家避暑的事情。

“是宣家的人一起去呢。”

“一起?那二少爺不是很忙麽?也有空去避暑?”

“二少爺隻是陪著老爺一起到那裏,過幾天他就回來了。”小綠眨眨眼睛,“不過我知道大少奶奶為什麽要你去避暑了。因為謝小姐也去呢。”

“怪了,她去跟我有何幹係?”蘇舒撇撇嘴。

“因為現在大少爺不能管宣家的事了,而謝小姐又是三夫人的親戚。”小綠點到即止,便不再繼續說下去。

蘇舒看著她,她已經知道小綠是個怎樣的人了,她是一個至少很會演戲的人。在宣府,二夫人三夫人明著關係平和,河水不犯井水,可是誰都知道,暗地裏,兩人鬥得不可開交。表麵上的和平是做給宣東流看的,誰都想做個賢妻良母不是?現在宣彬的地位在宣府大大削弱,而宣玨卻掌管了宣家大部分的生意,加上謝雨華是三夫人的人,二夫人當然怕謝雨華再搭上宣瀟。馮仙貞是宣彬的妻子,自然也是二夫人的好幫手,豈會坐視不理?所以才想把蘇舒也拉去避暑,好斷了三夫人幫謝雨華鋪好的那條路。

蘇舒想了會,就明白了,她忍不住搖搖頭,不知不覺原來她已經成了二夫人三夫人勢力相較的製衡點。

“小綠,你不是一向希望我留在宣府麽?怎麽不趁著這個機會慫恿我去避暑,反而助我看到真相?”

小綠嘻嘻一笑,“蘇姑娘是個聰明人,我要是這樣做,你早晚會發現,到時候因為怨我反而更加不想留在宣府,那怎麽辦呀。”

要是以前,蘇舒肯定就不會多想,可是看到剛才那一幕,她忍不住就會想小綠這句話到底有多真?她是真的不想糊弄她,還是有其他的意圖?她想著,忍不住歎了一口氣,人與人之間猜測如此,真的很累。

她看著小綠,很想問她和宣彬之間發生了什麽事,但是她也知道就算問出來,小綠也一定不會告訴她實話。

“蘇姑娘,你怎麽了?”小綠見她盯著自己,不由得有些不自在。

“我看你好像又長高了。”蘇舒微微一笑,小綠和她一樣正處於發育階段,身高就像雨後的春筍般,不停的往上拔。

“你也一樣啊,還有紅妝。”小綠哈哈笑道,往後跑了幾步,指著牆上幾道很淺的劃痕,“你看,這是一個月以前的,現在我已經超過它了。這是半年前的,隻到我眉毛呢。”她笑得歡快,完全成了天真的孩子。

蘇舒也想像她一樣笑出來,可是之前的陰影那麽濃重的罩在她頭上。這裏的每一個人都在勾心鬥角,如果有一天她真的融入其中,也要這般過麽?不,她不想有那一天,她隻想快快活活,自由的生活。她轉頭看著宣瀟的院子,他選擇不管宣家的事務,把自己埋入這小小的院子,究竟也是為什麽呢?

風起,滿園的竹葉被風吹的嘩嘩響,風裏兩隻蝴蝶在回旋飛舞,漸漸飛去了隔壁,她隨著它們走,躍過矮牆,穿過那條鋪著碎石的道路,隻見前方有一個小小的亭子,周圍是大片雪白的花,她不知道叫什麽名字,她怔怔的站在那裏。宣瀟也在,他的麵前是一幅刻在石板上的畫。上麵的女子容顏清麗,眉宇間卻頗有英氣,她開心的笑著,身旁的花頃刻失去了色彩。

蘇舒想,那個人一定是宣瀟的娘,他們的笑容多麽想象啊。可是,宣瀟沒有那種快樂,即使有,也是轉瞬即逝。而她的娘,看著卻是一個好樂觀的人。

宣瀟回過頭看她一眼,沒有說話,然後把頭又轉了回去。

“那個……”直覺的,蘇舒感覺宣瀟似乎不歡迎她來這裏,忙解釋道,“我是跟著兩隻蝴蝶來的……啊,不是不是,我本來想捉它們的,結果不小心就來這裏了。”鬼使神差的,跟著蝴蝶跑,這亭子放著他母親的畫,想來是他經常來懷念的地方,外人確實不應該來。她閉上了嘴,輕輕移動腳步,往外走出去。

“我娘生前最愛熱鬧,不會介意多你一個人的。”宣瀟淡淡說道。

蘇舒停下腳步,這話的意思是在留她麽?她退了回來,與宣瀟肩並肩站著,她仔細看著那畫上的女子,半晌說道,“和你娘在一起,一定覺得很開心。”

是啊,那短短幾年的童年,是他這一生都不會再有的幸福生活。他的娘,是個能賜予別人快樂的人,她對誰都一樣好,她會講動聽的故事,會想出很多好玩的遊戲,她教他人生道理,從不責罵他,就算犯錯,她也隻是笑。她會說,我的瀟兒多聰明,犯的錯也跟別人不一樣。但是,那不是溺愛,任何人,對她來說,都有獨特的優點。她隻是欣賞每一個人,她容易寬恕別人。

宣瀟想著,鼻子忽然發酸,有些道理他是長大了才明白的,但是有些道理,他到現在也沒有明白。他微微仰起頭,這樣好的娘親,為什麽有人忍心害死她?而且,偏偏還是那個和他親如姐弟的人?那個娘親從來也沒有把她當做下人的人?

於是,從那一天起,世界在他眼裏一片黑暗,有什麽東西轟然倒塌了下來。他整整病了一年,病愈之後,就隨莫田興習武。可是,有些地方永久的壞了,一旦他情緒強烈,就會暈眩,而後,他漸漸的不再有情緒。

倘若有情隻能換來致命,那麽,還不如無情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