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恒手心出汗, 覺著得解釋,但她對自己太過抗拒,若解釋倒顯得他太自作多情, 她可能都不願意聽。
這時外頭傳來莊戶歎氣聲。
“莊稼死了大半,今年能不能吃上飽飯都是問題。”
“青天大老爺總不會不管我們, 我去做飯,你逮隻老母雞殺了燉湯, 給他們補補。”
餘晚媱急忙從炕上下來, 帶歲歲出去。
陸恒便隻得跟著她一起出來。
婦人蹲在屋外擇菜, 青年剛從雞籠裏抓出一隻雞。
餘晚媱忙走近道, “我們隻是在這裏借宿一兩日,吃不得這母雞,還是留著它下蛋的好。”
“這哪兒成,我收了你的玉簪, 自然要好生招待你們,我瞧你孩子不大, 她一個小娃娃可不能斷了奶水,”婦人笑道,眼睛瞅向陸恒,也跟他笑笑,“這位小哥不也傷著,這母雞也能讓他盡快養好身子。”
陸恒覺得她說的很有道理,不過是隻雞, 之前在府裏什麽樣的山珍海味沒吃過,英國公府更是奢靡, 就算流落到這裏, 吃隻雞犯不著畏手畏腳。
餘晚媱瞧向他, 他一臉的淡漠,眼底透著淩然孤高,富貴鄉裏的金貴人,他體會不到人間疾苦。
她倏然移過眸光,麵色不是很好。
陸恒當她抱久了歲歲會累,轉身進屋找凳子。
這屋裏沒幾件像樣的物什,桌椅板凳破的破舊的舊,他挑了個稍微看的過去的杌子搬出來讓她坐。
餘晚媱此時已恢複平靜,躬身坐下。
青年在打理雞,咽著口水笑,“我們還沾了一點你們兄妹的光,也就過年能吃上肉,這回跟著殺殺饞。”
陸恒愣了下,他知道百姓日子清苦,但沒想到苦的沒肉吃,也不知這話是誇大了,還是這家人當真窮的揭不開鍋。
他們夫妻倆手腳快,都沒讓餘晚媱和陸恒幫忙,一個生火一個炒菜煲湯,煙囪裏冒著青煙,還能聽到他們在灶房嘻嘻哈哈笑,日子過得雖緊巴巴,但他們感情卻好的讓人羨慕。
歲歲玩了會餘晚媱的頭發,又餓了,她起身進去小房。
留陸恒一個人在門前幹站著,他們都有事做,隻他像個廢人,哪裏都不需要他,從他記事起,他是陸家嫡嗣,所有人都對他寄予厚望,他肩頭的擔子很重,有時候會被壓的喘不過氣,他曾經想過逃避,但陸家不能沒有他,他是陸家的主心骨。
現下在這樣的境地,他陡然發現,有沒有他,餘晚媱都能過的很好。
兩刻鍾後,飯菜陸續燒好了。
婦人和青年把飯菜端上桌,餘晚媱出來時,那婦人正舀了碗雞湯放在桌前,招呼她,“妹子快來喝湯。”
餘晚媱笑了笑,彎身坐好,那雞湯很濃稠,婦人舀了不少肉在碗裏,她心裏很感激,吃的更不是滋味。
每人一碗雞湯,桌上剩下的菜都是素食,陸恒撩下擺坐到餘晚媱右側,看那桌子菜著實品色不佳,就是雞湯也沒多香,但有上次吃饅頭的經驗,他也不會表露的太明顯,吃的少且慢。
不過還是被餘晚媱看出來,他一個成年男人,豈會吃的那麽少,無非是飯菜不合口味,他這位官老爺能忍住不言語,都算是給在座小民麵子了。
陸恒問倆夫妻,“不知這附近可有街市,我們想買輛馬車。”
“離咱們這兒最近的就是五口街,坐牛車一個時辰就能到,走路過去得要三個時辰,”青年道。
陸恒和餘晚媱都有些驚愕,這地方當真偏,他們要想離開,還得要這家人引路。
“你們若急著趕路,正好我後日趕集,順道送你們,”青年笑道。
陸恒點了點頭,才住一日,這家人甚是好客,凡他所求,都盡力滿足,百姓果然純樸良善,沒有那麽多花花腸子。
“我剛剛聽你們說,莊稼死了大半,這麽嚴重有沒有上報給官府?”
青年扒了口飯,“前一個月我們村裏的裏正就走了一趟衙門,官老爺隻說讓我們不要怕,朝廷是不可能不管我們的,也不隻我們這兒,滄州這方圓百裏都不下雨。”
陸恒沉思,若真有大災發生,朝廷必定下撥糧款,但據他所知,這幾年雖富足,但聖人也說過,國庫空虛,每年各地小災不斷,還有邊關軍將供養,這些錢都從國庫出,國庫進賬多是地方稅款,其中最倚重鹽鐵稅錢,王家倒台,那些家私至少能給國庫蓄點力,隻要這旱災影響不大,應能穩住滄州。
那倆夫妻吃的快,婦人叮囑道,“你們吃著,我們還得去地裏補種秧苗,碗筷就放這兒,等我回來再收拾。”
餘晚媱哎一聲,繼續喝著湯。
陸恒看他們背著籮筐,急急忙忙往外跑,心裏難得生出些許可憐,這些百姓活的太苦了,當真是朝不保夕,戰戰兢兢。
餘晚媱剩了一點雞湯,端起來進小房喂歲歲。
陸恒草草吃完飯,撂下筷子,也進正屋往自己肩頭抹傷藥,那婦人給的傷藥很管用,傷口不流血了,相信再搽上幾回,就能結好痂。
屋外聽到碗筷聲,他以為是那對夫妻回來了,便走出來,正見餘晚媱在收拾桌子。
陸恒踱近皺眉,“這種事用不著你動手,那位大姐不是說回來她收拾嗎?”
桌麵有油,黏糊糊的,她攥著抹布很認真的擦拭著。
陸恒看不下去,朝她伸手道,“我來吧。”
餘晚媱眼睫微動,抬手將抹布塞給他,端著一盆子碗碟進了灶房。
手心裏的抹布散發出難聞的油煙味,陸恒緊鎖著眉頭,強忍住反胃往桌上揩,揩完轉進灶房,她蹲在地上洗碗,低著臉,看不清她的神色,隻抬起一隻手,“抹布給我。”
陸恒將抹布給她,她一點兒也不嫌髒,可她過會還要抱孩子,沾染上這些髒汙總不好。
“別洗了,”他說,他不太能理解,為什麽別人沒讓他們做這種事,她一定要幫著做。
餘晚媱眼尾微垂,手按著盆良晌道,“他們不是你府裏的奴仆。”
陸恒蹙眉。
餘晚媱輕輕抬起頭,仰視著他,這樣看他,才更能感覺壓迫,沉重的喘不過氣,她看著他的眼眸,淺淺問他,“你知道那隻母雞值多少錢嗎?”
一隻母雞能值幾個錢,這種農戶養的雞還比不得府裏常吃的烏骨雞,她問出這種話,陸恒是不快的。
“他們家裏隻有五隻母雞,每隻雞都能生蛋,那些蛋可以賣了換錢,也能孵出小雞,”餘晚媱垂下了頭,繼續洗碗,“是不如你吃過的那些美味,他們很窮,自己吃不起肉,為了款待我們宰了這隻母雞,以後他們會少很多雞蛋還有小雞。”
陸恒啞口無聲,心底莫名生出一陣愧疚。
“不是所有人都像你這樣好命,誰不想錦衣玉食,”餘晚媱輕道,她知道說這些大概沒用,他不可能感同身受,也許他還會慶幸自己出身高貴,不用遭受這種苦。
陸恒沉著眸彎下腰,探手朝她手邊來,她瑟縮了下,他便停住,用隻有兩人能聽見的聲音道,“碗我來洗,你去帶孩子。”
餘晚媱咬了咬唇,迅速將抹布丟給他,快步往外走。
她站到木門邊再轉頭,就見他黑著臉蹲在地上,一手拿抹布,一手扣著碗擦洗,麵上還掩不住嫌惡,手上不知輕重,水漬濺了他一臉。
也不知為何,餘晚媱忽的就感到稍微解氣,還是提醒他,“仔細別把碗洗碎了。”
她說完便跨出門,陡聽他沉沉嗯一聲,她心內思緒異常複雜,真是難以想象他這種人竟然能屈尊降貴來做雜活。
她觀察了會,發覺他沒有報複性砸碎碗,才安心回房。
歲歲四腳朝天,扯嗓子哭的撕心裂肺,餘晚媱出去時把她哄睡著了,才一會兒沒見人,她就不消停,餘晚媱趕忙坐上炕,伸手托起她的小身體,便摸到濕布。
這孩子尿褲子了。
陸恒折騰好碗,進屋就聽到歲歲鬼哭狼嚎,湊門邊道,“她哭什麽?”
餘晚媱眼下沒空搭理他,脫了髒衣服要去洗。
陸恒一推門,兩人碰上,看她手裏拿著小開鞋褲,濕答答的,猜到是尿褲子了,便伸手道,“給我吧。”
有苦力不用白不用,餘晚媱把開鞋褲遞給他,“熱水洗。”
說完關門,陸恒一手撐住門,盯著她喉結滾動,她別開臉,不願跟他對視。
陸恒醞釀著,很久道,“我們談談。”
在一年前,他是完全不將她的話當回事的,她是他的夫人,她隻能依從,隻有他說她聽,她甚至無力辯駁。
她砰的關上門。
陸恒臉色愈青,立在門前怒氣上竄,這扇門沒什麽攔擋力度,隻要他想,他就能衝進去,扣住她的肩膀質問,他要怎麽做她才願意再正眼看他,在她心裏,他難道已經無藥可救了嗎?
他俄爾一陣頹然,提著小褲子轉到灶房,找了一圈沒找到熱水,才頓悟出來,他還得燒水,可他這種沒做過粗活的貴公子,讓他生個火都費勁。
拿著鍋灶茫然四顧,然後他又轉到小房前,冷著嗓音問,“怎麽生火?”
房門好一會才打開,餘晚媱越過他進灶房,拿著打火石引燃火苗,加柴添薪。
鍋裏的水漸漸煮沸,陸恒神色難看到了極點,在她麵前,他現在顯得一無是處。
餘晚媱要往盆裏盛水,他接過水舀,一言不發的接了熱水出去洗衣裳。
餘晚媱呆立在裏麵,最終攥緊手指。
歲歲的那條小開腳褲遭陸恒洗過後大了一圈,可見他當時用力有多大,隔日清早,青年便帶著兩人一孩上五口街,離開這破屋子時,陸恒藏了一張銀票在枕頭底下。
牛車顛簸,歲歲坐不了,青年便領著他們徒步,路途中可見不少農田作物半死不活,路上三人都神色沉重,等到了五口街,陸恒他們就和青年分開了,五口街的集市不算熱鬧,但買輛馬車容易。
五口街雖小,好在有錢莊,陸恒進錢莊用銀票換了零散銀子,又給三人買了不少衣物和幹糧,再打聽了一番去青州的路線,前頭夜裏出行遇到各種麻煩,陸恒索性帶她們在五口街的客棧住了一宿,第二日一早就坐上馬車往青州方向駛去。
這一路,陸恒和餘晚媱都沒再說過一句話,兩人在半月後進入青州府,青州城極小,他們進城後一打聽,便知道蕭家在哪兒,直奔蕭家。
馬車停在蕭家門口,陸恒下車上到蕭府正門前拍門,那門開了點,一個小廝探出頭,“你找誰?”
陸恒溫聲道,“貴府表姑娘沈玉容。”
那小廝揮揮手,“什麽表姑娘?我們府裏沒這號人。”
說著要關門。
陸恒一手摁住門,“我是威遠侯,我要見你們老爺蕭澤。”
那小廝瞪著眼對他上下打量,極為鄙夷道,“什麽窮酸鬼上門裝老爺,威遠侯像你這樣,那燕京城早完了!趕緊滾!不然我叫人把你打出去!”
他猛地拴上門。
陸恒緊握拳頭,麵露凶厲,這個狗眼看人低的蠢奴才!
他轉過步下台階,和餘晚媱對上眼,徒然生出難堪來,沒想到有一日,他也會淪落到連奴才都認不出來的境地。
從那南麵的小胡同裏跑來一個瓜子兒臉的丫頭,正是沈玉容的丫鬟翠雲,“表少爺,顧姑娘你們可來了,我們姑娘和傅老夫人都快急壞了!”
陸恒瞧見她怒氣才稍稍平息,抬眸再看餘晚媱,她已鑽回馬車,陸恒問翠雲,“她們在哪兒?”
翠雲忙道,“您隨奴婢來。”
陸恒隨即拉著馬車和她一起進了那條小胡同,又繞了好幾個巷子,最後停在一間窄門前,翠雲敲了敲門,那門打開,先走出來秀煙,瞅見陸恒當場驚住,驀地再見餘晚媱從馬車裏出來,眼淚汪汪的走過去扶她下來。
“您可算來了,奴婢跟著老夫人一起進了青州府,那蕭家人不是個東西,汙蔑沈姑娘勾引他們少爺,把沈姑娘給趕了出來,正好被我們碰著,沈姑娘隻能領著我們到老爺、少爺這裏暫住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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