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婆婆麵生畏怯, 眼珠子轉的飛快,還欲跟陸恒裝可憐。

陸恒刹那愕然。

餘晚媱臉色發黑,一把將他拽到身後, 蹲地上揀一顆石子朝老婆婆扔去,砸到她肩頭, 凶神惡煞道,“你莫不是以為我在嚇唬你?趕緊走!不然打你!”

老婆婆先前看她柔柔弱弱, 根本沒把她當回事, 眼下瞧她凶狠潑辣, 也發怵。

餘晚媱作勢擼袖子, 她一轉頭跑的飛快,哪有半點老人家的衰弱,看的陸恒乍舌,她的手腕細白纖瘦, 哪裏能打的動人,她自來溫柔, 說話聲都不大,即使和他有怨懟,也沒見過她這麽凶,在他的印象裏,無論她表現的如何擰巴,她一直是嬌滴滴的,這跟她本身氣韻分不開。

陸恒有點想笑, 但看她神情嚴肅,又覺得笑了, 會讓她生氣。

餘晚媱放下袖子, 慢吞吞往前走, 走兩步下意識回頭看他,發覺他跟著,才又扭過臉。

“你是擔心我嗎?”身後男人用很低很低的嗓音問她。

餘晚媱麵色不好,不願跟他多言,走的很快,直到一間陳舊宅院,那屋簷上結了蛛絲,看起來已經很久沒人住了。

餘家的那些仆役都沒了影,這麽個破落院子,跟京裏的高宅大院屬實沒法比。

餘晚媱推開那扇門,跨進門裏,過了前堂,入二門是一間不大屋舍,這是餘忠旺住的主臥,再往後就是她跟餘雪晨的小院子,地上的青石許是很久沒人行走,已長滿了青苔,容易打滑。

陸恒看她隻抬頭看四周,腳下不顧,果然沒一會她的腳一滑,他伸手扶住人,她卻不領情的揮開他的手,上到台階,轉身和他平視,“我為什麽要擔心你?”

陸恒五指握緊。

“擔心你沒腦子被拍花子騙賣了?你少自作多情,”餘晚媱刺他,提著裙子上到屋廊,再回頭,他果然垂著臉,看起來很落寞,她扭過身,想推門進屋。

“這裏不適合住人,你隨我回衙門吧,”陸恒叫住她。

餘晚媱仰頭看著上麵屋梁一層厚厚的灰,確實不適合住人。

陸恒溫聲道,“便是跟我置氣,也不應當拿自己的安全不當回事。”

餘晚媱還是將門推開,裏邊兒擺設依舊是她離開家門時的樣子,隻是有些器具早被那些官差打碎了,地上原本很亂,應是有人提前收拾過,窗邊的木花盆空著,她以前種的蘭花,也沒了。

這裏真的不能住人了。

“我並非瞧不起這居處,我的一舉一動這些地方官都盯著,先前你被我救回衙門,尚且有侍衛護佑,你住在這裏,若有事,我對不起傅老夫人,”陸恒解釋道。

餘晚媱收回腳步,回過頭看著他,柔柔笑道,“回吧。”

陸恒一顆心定住,任她如來時般走到身前,她的背影頹唐,這個屋宅承載著她所有的年少時光,即使現今收回來了,也是物是人非。

他們再折回衙門,小廝告訴陸恒,陳二太爺的嫡長子陳宣遞來請柬,特設了酒席邀他和胡鑲入府,胡鑲已經先去了。

聖人南巡住在這江南陳家,這陳家得享榮恩,尋常官員都要給他們幾分薄麵,陸恒自是不能推脫。

他進陳府遲了些,但以陳肅為首的地方鹽官都候在門口,將他迎進門,江南陳家他沒來過,但是燕京陳家他卻去過,人人都說,燕京陳家是靠著潑天富貴才在京裏站穩了腳跟,但在他看來,燕京陳家的奢靡和一般貴族人家沒什麽區別,可這江南陳家便不同了,光這座府宅便能與陸家媲美,陸家是世襲的侯府,府宅在京裏雖比不得英國公府,但也稱得上是宏大,若不然也不可能容納那麽多族老住下。

他進了陳府後,由人引路,一路見園林假山,雕梁畫棟,比燕京陳家更有派頭,他們到了正堂,那裏擺了兩桌席麵,陳宣自旁邊夾道迎胡鑲出來,兩人笑容滿麵,也不知私底下說了些什麽。

陸恒收回目光,坐到上首,胡鑲也跟著入座,其餘人才敢坐下。

陳肅率先朝陸恒敬酒,“下官敬大人一杯薄酒。”

陸恒扯著唇呷了口酒,目光巡視一周,問他,“你們鹽課司新上任的大使是誰?”

陳肅笑道,“大人有所不知,還沒來得及選新大使,如今隻鹽課司的攢典暫擔職責。”

陸恒微笑,“讓他明個把稅課賬簿送過來,本官要查看。”

稅課賬簿記錄著各年灶課①並著分發給各鹽商的鹽引。

陳肅猶疑,轉向胡鑲,“這事兒……”

胡鑲搖搖手,“陸大人來催捐輸,看個鹽課賬簿,走的正常道兒,犯不著問我。”

陳肅笑嗬嗬,“自然的,自然的,陸大人想看什麽都可。”

陸恒咕了口酒。

陳宣過來給他敬酒,陳家人天生一張笑臉,伸手不打笑臉人,陸恒也回他一個。

腦子裏回憶著韓雲生臨走時向他透露的話,十五年前的那場刺殺是皇後主使,幽冥閣遭錦衣衛血洗,若這話是真的,錦衣衛大約已不再是聖人的親兵,而是皇後手中的刀,她想殺誰,誰還能逃的掉?

陳家在這當中又起到什麽作用?

滿桌子人輪流給陸恒敬酒,陸恒來而不拒,喝的醺醉時,胡鑲被人扶走。

陳宣調笑道,“陸大人看著也喝多了,還不趕緊送大人去客房醒醒酒。”

一小廝上前,陸恒捏著眉心,搭著那小廝的手背離開席上,這酒席就差不多散了。

陸恒躺到客房的榻上,鼻息間嗅到一股香,燥熱席卷而來,他朝外叫人,片晌屋門打開,一人扭著水蛇腰入內,妖妖嬈嬈的走到榻前,脂粉味衝鼻,她想摸他的臉,他趁著神識還有一絲清明,斥道,“現在滾出去,本官饒你一條命。”

那女人嬌笑,“都這個時候了,您還假正經呢,不如讓奴家服侍您,奴家不求名分,隻求大人愉悅。”

她張開細長手指,欲褪他的衣衫,那手指猶如毒蛇信子,似要將他拆吃入腹。

陸恒呼一口濁氣,驟然伸手狠狠掐住她的脖子。

那女人不防他真有力氣,被他掐的栽到地上,尖叫了聲救命。

外頭卻沒人再進來,正當她以為自己必死無疑,陸恒從榻上沒事人一樣下地,手一鬆放掉她,道,“滾。”

那女人趴在地上猛咳,當即爬起身逃也似的跑了。

陸恒克製著滿身火氣,慢慢走出客房,躲在暗處的陳肅差點氣吐血。

——

用過晚膳後,餘晚媱在屋廊下坐了會,江都比燕京要閑然,即使這裏是官府衙門,往上也是滿天星,耳邊可聽見蟲鳴,這些在京裏是聽不到的,她仰望著星空,心裏數著日子,七月十七了,再有一個月零七天,就到了歲歲周歲,她這個做母親的恐怕趕不及。

她輕歎一聲,起身回屋去睡了,躺下後漸入夢,隔扇門突的被拉開,這種門本身沒有栓,餘晚媱隻能用木凳擋一點,可真要有人進來,也是擋不住的。

她迅速穿好外裳,一回身見陸恒搖搖晃晃進來,滿身酒氣,屋裏沒燈,月光從窗戶照進來,將好印著他的眼眸,那眼神如狼似虎,盯著她像猛獸盯住獵物,隻差撲上前將她撕裂吞吃。

果然故態萌發,之前的溫文爾雅都是裝出來的,喝了幾杯酒就原形畢露。

她抖著手拔下發裏的簪子,想著他要敢過來,索性給他兩下,讓他知道自己已不再是從前那個任他欺辱的女人,她有家人,她還有歲歲,他再也別想將她關回那間院子!

對麵男人眼睛裏的光亮忽閃忽暗,若這屋裏有燈,她一定能看到滿眼血絲,就在她以為他會近前時,他忽而轉過身,步子混亂的衝出房門。

餘晚媱心下一鬆,手裏的簪子沒握緊掉到地上,她跌坐回榻,腦子裏亂成一鍋粥。

可不及片刻,他又跑進來,餘晚媱嚇得往榻上退去,抱緊自己衝他道,“你出去!”

他像沒了魂般的啞聲道,“你別怕。”

餘晚媱是怕的,他曾經做過的那些事在她心底烙下了印跡,不是一句你別怕就能抹去的。

他又念了一句“你別怕。”

轉步再度衝出房門。

餘晚媱抹掉眼淚,心想著這混蛋總不至於再回來,準備去關門。

可她腳剛落地,他又跑回來,這時走路都打飄了,約莫怕嚇到她,停在屏風前手撐著架子,斷斷續續說話,“對……不起,你別生我的氣。”

話停,他驟時咬住嘴唇,片刻嘴唇被咬破,鮮血順著唇瓣滴落,他站不住往地上摔。

餘晚媱覺出不對,提著膽子近前,想伸手扶他,被他輕輕撥開,他靠到屏風上,意識已神誌不清,本能想抱她,又強迫自己收回手。

餘晚媱憋著氣伸一根手指頭觸他額頭,竟是燙的灼人,他莫不是被人下藥了!

想到此,餘晚媱一時竟不知要拿他如何,是叫人把他抬走,還是趕緊叫大夫。

陸恒急促的喘了口氣,用最後剩的那點力站直身子,然後整個人再也站不住直接仰倒到地上。

作者有話說:

①灶課:課取灶地、灘池及海鹽稅,稱為灶課(百度所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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