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幼時於民間流浪,也曾見過不少典妻之舉,但那時並不同今夕,”玲瓏已經從驚魂未定中恢複過來,看在身旁依舊昏迷的煥蛾,言語間滿是憐惜,“那時賦稅徭役深重,邊關常有戰亂,天璣歲荒的,百姓吃不上飯是常有之事。但……縱然如此,有妻方也會對典妻者進行考察,打聽對方性情、人品,方才能同意下媒證和契約,沒想到……如今苛捐雜稅減輕不知多少,這煥蛾之夫竟還行典妻之舉,還典給個渾蛋……”

葉醫師聞言,悠悠地歎了口氣,從方才的憤慨中抽離出來,對玲瓏解釋道:“姑娘有所不知,老夫遊醫幾十年,看過許多也聽過許多。這世間人心複雜,**諸多,不管世道艱辛,還是平順康和,都少不了為錢財權勢迷失之人,也少不了髒心爛肺、好吃懶做之人,所以典妻之事便常有,別說什麽典妻了,就是賣女,於民間也都不是什麽稀罕事兒……”

何止……民間。

深秋風過,那廢舊的鈴鐺隨著葉醫師的歎息,又恍如隔世般的叮鈴作響,聲音有些空靈,有些哀怨。

我聽著,心中有個地方狠狠地扯痛一下,那樣隱秘,那樣疼痛。

便忙掩麵輕咳一聲,示意葉醫師繼續講下去。

“那日已夜深人靜,鎮上因水患剛過,家家閉門都早,我身邊的學徒小童也已回臥房睡得香熟。老夫不用猜也知她是逃出來的,便不想惹事,讓她明日一早等其男人帶她同來,再行醫治。卻不想,她神情恍惚地離開沒兩步,就轟然倒地。”

葉醫師歎息著搖頭,繼續道:“我隨祖上學醫,深知醫者眼中無男女,行醫之人決不能見死不救,猶豫再三,還是未顧及許多衝了過去,結果一看,那婦人被打得遍體鱗傷,傷勢之重,若是不立即施救,恐怕就真的沒命了!”

我不自覺,眉間一簇,情緒也跟著被帶動起來:“那後來呢?”

“後來老夫也顧不得許多,立刻將她抱回住處,從藥櫃中取出救急的藥材,開始為她清洗傷口、熬藥。夜深人靜之時,房內隻有老夫和這位夫人,以及爐火輕輕的劈啪聲。老夫也糊塗啊,忘了這裏是不太開化的村鎮,孤男寡女畢竟有悖是非。但救命和清白,究竟哪個更重要呢?何況我一個老邁的醫師和垂垂將息的病人,又能發生什麽?!”

葉醫師邊說邊閉上眼眸,言語再次止不住激動:“老夫用盡了手中醫術,直到天色微明,那婦人的呼吸終於平穩了些,臉色也才恢複了一絲血色。才覺累得幾乎站不住,心中的重擔也稍稍放下,便叫醒來的小童,去通知她家人。”

“醫師是從這時被誣陷的?”

“並沒有,典她那酒囊飯袋直到午時才來,來時還略有醉意,也未道謝,扔下兩個銀錢,就命身邊小廝將這婦人抬走了,老夫雖也擔心,但本著息事寧人的態度,並未阻攔。這事兒……便也過去了。”

“那,這事兒是又如何與貪墨連在一起的呢?”

葉醫師嘴角扯出一絲苦笑,悠悠地盤腿坐下,繼續道:“這事和水患貪墨本是沒什麽聯係的,賑災以來,鎮上官府是各種演戲,做表麵功夫,你瞅他們那和百姓一致的破布爛衫,都是演出來的罷。可他們卻一直宣揚朝廷不作為,宣揚皇上執政不力,我就有些看不過去了,我從前行走多地,深知當今朝廷是廉政的,就與就醫的百姓說別信那柳大人的鬼話,可沒想到……“

”哎,也怪我自己多嘴……”他重重地歎了口氣:“沒想到竟真有幾人跑到柳大人那兒討說法去了,說我這遊醫見多識廣,他們信我的懷疑,說柳相士帶人貪墨賑災之物……嗬,你說這幫人,到底是害我還是信我?”

葉醫師搖了搖頭,眼中閃過一絲無奈,繼續低聲道:“結果,這事就像是掀起了一場風暴,彩雲縣官府自然是不會坐以待斃。他們開始四處散布我是個造謠生事的遊醫,說我專門在鄉間散布不實之詞,煽動民心。”

“這幫渾蛋。”玲瓏又忍不住義憤填膺地暗罵一句。

“也剛好巧了,我那日暗夜接診婦人之事不知被誰傳了出去,說我利用治病之機,實則與那婦人私通。我一老邁遊醫怎鬥得過手眼通天的柳大人?很快這流言蜚語就在鎮上傳開了。還說就是我與婦人一直偷偷行不軌之事,才導致天神觸怒,天降洪災!”

“這麽說來,這柳大人,倒是很會轉移注意力!”我冷哼道。

“老夫本以為,憑著自己這半年多來的醫德醫術,能讓人們看清真相,卻沒想到,這流言蜚語如同野火一般,一發不可收拾。”葉醫生苦笑著搖了搖頭,眼中滿是無奈。

“官府這一招,不僅讓老夫和這本就身世悲慘的婦人名譽掃地,還讓我成了他們手中的棋子。他們用這個借口,搜查我的住處,將企圖將我那小童屈打成招,未果後就揚言已找出我夥同那婦人私通的證據。連我行醫幾十年,積攢的那點微薄財產,一夜之間也被抄走清空。”

我聽著,心也寒涼,未想到自己同江知栩以命相護,用力治下的江山,還是會藏下汙垢、埋下肮髒。

“最讓人心寒的是,老夫曾想出逃,偷偷上告,卻還是被抓回,與這可憐的婦人關在一處隱蔽處,他們說……說若要平息天神怒火,就必須將我同那婦人一並浸了豬籠,獻祭天神。方能驅除天災,恢複平安……”葉醫生語氣中透露出深深的無力和絕望。

“什麽?!”我一時間也怒火中燒。這明顯是柳相士借機除掉異己,同時又通過製造恐慌,轉移百姓對貪墨朝廷賑災的注意力!

他們竟利用百姓的無知與恐懼,將罪名加諸無辜之人,實在是用心險惡。

“所以,我們的到來打斷了他們的計劃?”我咬著唇,用力壓著怒氣。

“老夫一直被關,後麵發生了什麽確實不甚清楚,老夫隻知道昨日黃昏,官府來人對看守說了些什麽。可官府走後,外麵卻吵吵嚷嚷,吵著吵著,那婦人的丈夫連帶典她的酒囊飯袋一並擠進來,同一群瘋了般的人一起,強行將我們拉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