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經以為,人生,若跨過千帆困苦,必定能迎來朝陽甘露。
可卻忘了,上蒼總是不公平的。
那次醉酒之後,太醫就診出心寬體胖的月太妃,經絡之中似有瘤病者也。
診斷之後,還說那病瘤上高下深,岩穴之狀,顆顆累垂,恐……毒根深藏,穿孔透裹……
我本已晴好的心情,一下子再次跌落穀底。
瘤病啊!
那病有多苦,且藥石難醫,我卻從未聽月太妃說過一句哪裏難受,哪裏疼痛,哪裏不舒服。
我隻知她這幾年越來越懶,不是坐就是躺,不是吃就是睡。
我為此還總說她“好吃懶做”。
可現在想來,或許那時,她就已時常不太舒服。
這些年,究竟是她遲鈍,還是我遲鈍啊?
……
我問太醫可有方法醫治?
太醫猶豫許久,才探口氣道,大概鱉甲煎服可以為之一試,可畢竟是瘤病,太後還是要做好心理準備。
他或許是看我神色哀傷,又補充道:“或讓太妃保持心境開闊,可延緩病症擴散,三五年……應該還是可以撐的。”
我望著**依然酣睡不起的月太妃,再忍不住哽塞:“那便有勞太醫盡力一試,但每次用藥皆用其他理由搪塞,不可告訴太妃她得此症,她年輕時本就喜歡為哀家和皇子公主們擔驚受怕,就不要再讓她再平添擔心了……”
“讓她心境開闊,便都不許告訴她。”我亦對已哭成淚人的宮女們道。
之後這幾年,我幾乎什麽都不太顧了,時常陪著月太妃。
既然閑了,也會再度學著下廚。
可是哎,我這天生不會拿鏟勺之人,做出來的羹湯怎還是那般寡淡無味呢?
可月太妃不覺著,她速來不太挑食,能呼嚕呼嚕喝下一大碗。
還說我這手藝哪裏是寡淡無味,明明是清淡養生,恰好適合減減她這身肥肉了。
我那時徒然的張張嘴,可最終還是什麽都沒說。
可禎在悄悄聽聞此事後,就不再整日忙著做渡兒的新婦了,反而時常過來陪月太妃,白日裏陪,晚上還要陪,又不再與月太妃強嘴。
倒惹得月太妃好生擔憂,問她是不是渡兒那小子不老實欺負她的寶貝公主,要不怎老往娘家跑呢?
可禎逢這時都拚命搖頭,使勁壓著哽咽道:“他哪裏敢欺負禎兒,禎兒就是想母妃了,想多陪著母妃,多一點,再多一點……”
“也是,“月太妃撫了撫自己親手養大的丫頭,又歎一聲道:”小孬妮兒啊,你也該想著給母妃添個小公主了。”
“為何是公主?”可禎眨著大眼睛,一臉不解。
“因為啊……母妃雖然愛著現在的你,可又想小時候的你,想再抱一抱,逗一逗。你不知道,你小時候軟軟的糯糯的,摟在懷中,暖極了……”
……
不過,可知和小雅兒倒是誕下了公主。
那時正恰第一場大雪,漫天飛舞的雪花將漆黑的夜都映得如同白晝。
宮中的屋簷上、窗欞間,甚至每一片樹枝,都輕輕披上了潔白的羽衣。
銀裝素裹中,整個皇宮仿佛變成了一個靜謐的仙境,隻有雪花輕柔地在空中舞動,發出細碎的沙沙聲。
直到未央宮中傳來那聲讓人激動的,嘹亮的啼哭。
我那時,激動著從可知和小雅兒手中接過這新生的小可愛,一時間,都不知道該怎麽抱才好。
惹得可知一陣好笑,說:“母後這般手生,可是忘了當年如何抱我們的了?”
“是啊,一晃十多年就這麽過去了,”我摟緊了懷中這剛剛睜開雙眼的小公主,輕聲道,“轉眼哀家都要應皇祖母了。”
這小團子,長得不太像可知,眉眼倒像小雅兒多一些,我覺也好,總不能都長得跟江知栩似的。
這般想著,懷中的小姑娘竟對著我笑了,那樣純淨、溫暖的笑。
笑得我這皇祖母心都化了。
我問可知和小雅兒,可有想好長公主的名字?
哪知可知神秘兮兮一笑,攬著坐在**的小雅兒道:“還請母後賜名。”
“當真要哀家賜名?”
“當真!”這次換了小雅兒來答,她剛生產完,尚還虛弱,可還是那般甜甜著笑,不曾有一絲疲憊。
我於是,抱著長公主躊躇了好久,才道:“就叫……‘非晚’如何?東隅已逝桑榆非晚,希望你們以後永遠都充滿希望,做什麽都來得及,不必再像……我們當年一樣……”
“江非晚,甚是好聽呢。”可知和小雅兒笑著,又從我懷中接過公主,一家三口,看起來甜甜蜜蜜。
甚好,甚好。
……
那日看完小非晚,我從未央宮走出,並不想乘車輦。
婉兒拗我不過,就隻好陪著我,迎著漫天飛舞的雪花一路走著,路過未央園、路過椒房殿,路過許多我曾經走過的地方。
那日初雪,我卻並不覺得寒,我隻覺著,我護得住百姓、護得住孩子、護得住新生,卻好像,那些與我比肩並行的人,幾乎都沒能護住。
也不知,上蒼有沒有奇跡,可以不藥而愈,讓月太妃好起來。
我們隻剩彼此了,曾約好,等老了一起出宮玩耍,一起養許多的貓貓狗狗,一起看著兒孫滿堂,一起陪兒孫玩鬧,還要等頭發都花白了,一起曬著太陽安享晚年……
可是,為何就那麽難呢?
接下來三年,大遼在可知的治理下依舊國泰民安,江山穩固,甚至比我當年要更好更好。
所以世人都說可知是知天下疾苦的明君。
可我總覺這孩子還是有點渣的,因可元十六年,可知最終還是再納了妃嬪,一共十一人。雖均為政治所需,小雅兒也從來無怨。
但我不太開心。
總覺心疼小雅兒。
不過好在,可知終歸對皇後的疼愛是最多的,對其他妃嬪也不會厚此薄彼,後宮倒還意外和諧。
同年,小雅兒還誕下了一對皇兒。
唯獨可禎的肚子遲遲沒有動靜,急得月太妃心急火燎地,時常念叨她:“你總跟母妃睡算怎麽回事,回去陪你夫君去,快走走走……”
隻是每次都拗不過可禎的軟磨硬泡。
她因越來越嗜睡,不再攬育兒重任了,但每逢見小非晚,都還是喜歡的不行,直嚷著還是小雅兒乖,可禎就是不乖。
每每這時,可禎也不再與她鬥嘴,反倒附和著:“是是是,母妃說什麽都是對的。”
倒顯得月太妃自己不太好意思了。
不過好在,可元十六年秋,可禎終於有了好消息,腹中胎兒已經穩胎三個月了。
月太妃聞聽後好開心,抱著我轉了好幾圈。
直誇麵前的可禎渡兒不負希望。
於是,她那日精神頭特別好,白日裏竟也不太嗜睡了,拉著我們打簸錢。
用晚膳時,還禁不住多吃了一大碗飯。
我們都以為這是喜兆。
卻不知,世間還有一個詞,叫做“回光返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