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4章 物是人非

何老夫人看著長青的持劍背影,見到他仍然穿著帶有血汙的衣袍,一時間微微發怔,遙想當年自己初出茅廬,遭遇匪類強人圍攻,險象環生之際,也曾有一道挺拔身影將自己護在身後。

“幸好來得及。”

身旁柳娘的聲音將何老夫人思索拉回,她當即扭頭問道:“長青先生為何來此?”

柳娘趕緊低聲解釋:“我見形勢不妙,隻好請他來幫忙,沒想到這位長青先生竟然如此厲害!”

何老夫人看著柳娘,她眼圈微微紅腫,眼角還帶有淚痕,想必是在懇求長青之時一番哭訴。

長青的現身出手,完全出乎在場所有人預料,他所展現的手段更是令眾人難掩震驚之色,沈舵主武功不俗,卻連一招都接不下,直接被飛劍穿胸。

飛劍之法神乎其神,尤其對於習武之人來說,那不完全是獨屬於道人的神通法力,傳說中劍法修煉至極精深處,便能做到以氣禦劍,於百步之外取敵人首級。

當代江淮武林自然沒有這種高人,但是多年前橫掃江南無敵手的顧連山,也曾展露過飛劍離手的神技。

因此當眾人看見長青時,各懷心思,一時間誰也不知道該怎麽辦。

張紀達反應最快,回過神來立即上前拱手:“長青先生,誤會,都是誤會!您先別急著動手……”

何老夫人當然不會容忍別人隨意威脅,正要開口反駁,長青卻搶先言道:“好!我等著那所謂的七寨豪傑、結義兄弟來找尋仇報複。我倒是要看看,你們這幫匪類能掀起什麽風浪?!”

“你這是在為平民百姓出頭?”何老夫人歎了一口氣:“你有沒有想過,這麽做隻會害死更多無辜百姓?”

但他偏不願如此,要是這群人不講道理、不講法度,隻憑武力行事,那他便以武候教!

一掌推出,來客橫臂以擋,何老夫人反借其勢向後退出,當即喝問:“你到底是誰?”

張紀達心知此番事敗,聞言當即抱拳拱手:“何老夫人,這次是我等冒犯了。這便告辭!”

說完這話,張紀達等人帶上沈舵主的屍體速速離開,根本沒有多加廢話,何老夫人也並未攔阻。

長青如此表態,當即便有人心生退意,那些冷眼旁觀之人也趁機開口附和:“我輩俠義中人,行事豈可毫無規矩?張樓主,你們還不速速謝罪?”

“是,柳娘知錯了,再也不敢了。”柳娘雖被嗬責,但心中暗暗竊喜,她很清楚這是老夫人一貫以來的做法,不能讓外人覺得吳嶺莊舉止隨意。

“誤會?”長青對張紀達這夥人沒有半點好感:“真當我什麽都不清楚嗎?你們無非是以昭陽君為靠山,試圖欺淩霸占吳嶺莊與湖州關氏的產業。如此明目張膽強搶豪奪,就別怪他人出手抗拒。”

“老身很清楚那些匪寇之流的手段,他們向來不將朝廷官府放在眼裏,長青先生還是要小心一些。”何老夫人言道。

何老夫人聞言沉默,遙想過往,年輕的自己行走江湖,常有冒險衝動之舉,對上武林同道一言不合便拔劍相對,惹得許多不快,若非遇到顧連山,自己恐怕不會那麽快收斂。

言罷,長青揚劍揮斬,流虹如殘月掃出,直接在前庭青磚地麵留下一條溝壑。

“多謝老夫人關心。”長青自信道:“方才我那番話,並非一時衝動脫口而出。若論自保禦敵的手段,我未必不如昭陽君。”

長青自從得了聞夫子指點,無論是道法還是劍法,皆有長足進步,並且兩者隱約相生相成。單論武功,長青尚未修出罡氣,自是不如程三五,但輔以道法,卻有尋常武者無可比擬的高深能為。

聽到這話,何老夫人先是不信,可是看著顧連山那一如既往真誠目光,也不由得她不信。

“你這些年過得很難吧?”顧連山放眼四周:“湖州關氏遭逢大劫,全靠你獨力支撐,如今甚至有宵小逼上門來。”

事實上,長青大可擺出自己是陸相之子的身份,甚至讓地方州縣官員派出差役人手為自己壯大聲勢,讓這群武林豪傑乖乖奉承自己。

離開的不止是張紀達,還有方才那些不敢冒頭出言的關氏族親,他們唯恐何老夫人追究,也偷偷溜走。

“你——”沉穩如何老夫人,此刻還是忍不住質問:“你要造反?”

但身處黑暗的來客好似早有預料,抬手撥弄間,輕而易舉擋下雙掌,隨即一陣破風聲響,與何老夫人飛快拆招。

黑暗之中,兩人全憑內勁往來試探彼此,何老夫人驚覺對方從頭至尾隻用一條手臂便穩占上風,並且對自己的招路尤為熟悉。

何老夫人眼力不凡,她看出長青言辭舉止不像凡俗之輩,尤其是與程三五相比,頗有幾分雍容氣度。她雖然對嵩嶽伏藏宮了解不多,但想到當今不乏世家子弟學道,長青先生或許便是其中一例,並且還是難得學道有成,不是那種裝裝樣子的附庸之徒。

“誰?”何老夫人臉色一變,立刻站起身來,循聲望去看不清人影。不由分說,袖袍鼓**間,雙掌穿出,內勁精純,要一探究竟。

故人重逢,何老夫人心中一陣苦澀酸楚,表情複雜:“你、你究竟……”

她要遠離這個男人。

“玉卿……”

“我可以幫你。”顧連山說。

內侍省向來被武林中人視為朝廷鷹犬,心中敬畏之餘,也有幾分暗藏的忌憚厭惡。隻是外人不知內情,長青如此公然與江淮武林對抗,未必好事。

何老夫人沉吟片刻,不由得問道:“恕老身鬥膽,長青先生應該不是內侍省的人吧。”

“多謝老夫人告誡,我一定留意。”

“玉卿,許久不見了。”顧連山微微一笑。

顧連山此言,讓何老夫人想起白晝時長青說過的話,但她很清楚,眼前這名男子已不再是自己的同路人了,當即揮手道:“你走吧,我就當不曾見過你,方才的話我就當沒聽到。”

“我終究不是仙道中人,心存俗念,在東海那種地方不會覺得清靜,反倒是漫長的孤寂苦悶。”顧連山言道:“我受仙家點撥,武學境界確有突破,但還是回到中原。”

“不全然是我。”顧連山的話好像總是隻說一半。

“長青先生,伱可知方才殺的是什麽人?”靈穀山莊的周公子看似依舊風度翩然,抬手一指地上屍體:“這位是太湖東山的沈舵主,麾下七座水寨豪傑,掌管太湖水域舟楫往來,運河漕渠之上也有他的結義兄弟。長青先生就沒有考慮過,將來如何北返?”

“你到底要幹什麽?”何老夫人神色放鬆,語氣柔和,像是懷念故人。

不等顧連山說完,何老夫人打斷道:“正統與否,和我無關。我隻是沒想到,這麽多年過去,你還是這般執著。”

“路過的東海仙家……你運氣真好。”何老夫人真不知該說什麽了。

張紀達則苦著臉說:“長青先生不是他人,是自己人,”

“顧……”何老夫人難掩驚色,好似見鬼般後退半步。

“大事?”何老夫人眸光一緊,盯著顧連山,隨即了然:“前段時日,江淮一帶各路消息紛飛,是你的手筆?”

何老夫人收好長劍,帶領眾人上前執禮拜謝:“多謝長青先生挺身而出,將我等從危難關頭解救出來,吳嶺莊上下感激不盡。”

“可你還是回來了……看你這副模樣,武功似乎精進不少。”何老夫人笑了一聲,她發現顧連山體魄筋骨未見衰弱,或許是服食了什麽仙丹靈藥,又或者是邁入了某種玄妙境界。

就見一道挺拔身影緩緩步出,天上月光仿佛也隨之明亮數分。來客是一名老者,他衣著樸素,一張眉飛入鬢、目如燦星的臉龐,雖然有歲月鑿刻的痕跡,但絲毫不減英武之氣。

看到長青劍法玄妙、別具一格,張紀達等人一時難窺深淺,此刻也沒法弄清程三五的真實用意,彼此對視幾眼,躊躇不定,已然是兵無戰心。

何老夫人臉上若無其事,內裏卻不敢掉以輕心,她發現眼前這個男人,已經不再是過去那個和自己輕劍快馬、馳騁江湖的顧連山了,他眼底深處有一團名為複仇的火焰,常人難察。

何老夫人問:“幫?你打算怎麽幫?把那群家夥全部殺光?”

二人早已不是過往青春年少,他們都變了。何老夫人背負著莫大責任,她不可能陪著男人去冒險發瘋、去孤注一擲。

片刻之後,前庭再無賓客,緊張戒備的眾人這才鬆了一口氣。

“我不會坐視不管。”

被人喚出閨名,何老夫人甚至感覺到一絲陌生,當即確定眼前之人絕非易容喬裝。

“你覺得我這麽做,是為了實現野心?”顧連山略感失望:“玉卿,你有沒有想過,並非所有人都像你一樣,能過上這般錦衣玉食的日子。”

“未必要我親手去殺。”顧連山思量一陣,隨後言道:“最近江淮一帶可能要出大事,你最好留在吳嶺莊,嚴守門戶,不要到別處去。”

……

但江湖兒女不為禮法所拘,他們二人行走江湖,也曾有過一段露水姻緣。

如今想來,那段荒唐日子幼稚得可笑,何老夫人甚至一度覺得,是初出茅廬的自己被顧連山騙了身子。

“我要起兵,扶助廢殤帝的子嗣,繼續當年未竟之業。”顧連山還是選擇向故人傾訴。

顧連山言道:“那位東海仙家本就是來中原遊曆,救我不過是機緣巧合。他見我根骨尚可,治愈傷勢後,把我帶到東海仙山。當年我起事不成,牽連家人,早已萬念俱灰,原本想在東海了卻殘生。”

若論年歲,顧連山比何老夫人還要大,二人相識之時,顧連山甚至已有妻室。

天色已晚,何老夫人獨自坐在後院花園,忙碌一天,此刻終於稍得空閑。她遣散那些伺候自己的小姑娘,看著水中月色倒影,輕輕歎氣。

“長青先生,你今番為我吳嶺莊仗義執言,隻怕會招致報複。”何老夫人先是揮手讓人清理地上血汙,隨後引著長青來到堂內落座,正色道:“方才那位周公子的話也不算誇大,沈舵主其人背後勢力不小,隻怕對你日後行走江湖大為不利。”

長青自己卻不太在意:“奸宄之徒作祟害人,沒理由坐視不管。若不是柳娘子提醒,我隻怕還要來遲一步。”

包括那頭體型龐大的鐵背鼉龍,長青也自信有辦法對付,未必會比程三五差太多。

“唉聲歎氣,這可不像是你。”一道聲音從黑暗中傳出。

“在這世間立足,本就是難。”何老夫人並未流露弱女子的一麵,反倒淡然處之。

“誰跟你們是自己人?”長青抬劍指喝:“真以為昭陽君會任由你們擺布,肆無忌憚地胡作非為嗎?速速退去,尚且可保全性命,如果繼續執迷不悟,休怪我無情!”

長青也是難得被激出真火,這夥人目無法度,自己要是不殺沈舵主,怕是無法製約這群蠢動之輩。

顧連山欲言又止,何老夫人言道:“罷了,不願說就算了。”

這樣的人物,加上如此年紀,莫說在江南,哪怕在長安洛陽想必也是罕見,理應是達官貴人、王侯將相的座上賓,不知為何會與昭陽君這種人同行。

“你想問我,這些年為何消失不見?”顧連山猜到對方想法,毫不隱瞞道:“當年我在亂軍之中受了重傷,被人一路追殺,失足跌入江中,原本以為注定一死,卻僥幸被路過的東海仙家救起。”

“的確不是。”長青直言回答:“我僅僅是與昭陽君同行,表麵上作為他的幕僚。”

“昔年女主亂政之後,廢殤帝本就是正統,當今聖人不過是……”

柳娘聞言喜笑顏開,何老夫人卻嗬責道:“柳娘,人家長青先生是貴客,你怎能拿我們的事情麻煩人家?我看你是越發放肆了。”

“不要這麽叫我!”何老夫人眼裏精光一閃,露出不容置疑的威嚴氣勢:“你我已是陌路之人,為何還要糾纏不休?”

顧連山聞言沉默良久,明白對方心意已決,於是言道:“你好生照顧自己。”

說完這話,顧連山再度退入黑暗之中,消失不見,隻留何老夫人孤立月色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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