鏗然一聲,百煉神刀飛旋落地,筆直插入廢墟之中,微微搖顫,刀身之上灼熱炎勁仍未止息,將周圍土石瓦礫烤得青煙縷縷。

在場眾人目睹此等突如其來的劇變,皆不及反應。還是聞夫子率先飛身至饕餮身旁,看著那穿胸巨創,傷口焦黑如炭,當即掌運五氣,按落胸膛。

一股沛然不息的生生之力迅速治愈胸口巨創,同時調動起深藏丹田的玄牝生機,如此內外齊發,傷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愈合恢複。

“果然。”目睹此情此景的阿芙手托下頜,聞夫子對程三五或饕餮的態度一如自己預料那般。

長青同樣是暗自鬆了一口氣,但他還是不明白,為何剛剛饕餮一拔刀,就會突遭反噬,莫非這就是程三五留下的後手?

“燈下黑啊。”

聞夫子低頭看著饕餮、或者說程三五,不由得感慨道:“之前是我想得差了,你根本不希望長青和母夜叉親身犯險。而你又料定我會現身,饕餮若想突破龍氣製約,隻能反躬內省,一旦他嚐試運使玄脈功體、拔刀而出,兩者共鳴便會觸動你養煉已久的刀中極意,屆時伱就能順理成章逆轉神識……好算計,當真是好算計。”

其實聞夫子在見到饕餮之初,便隱約猜到有這種可能。然而此刻他不由得想起饕餮所言,程三五對拂世鋒同樣懷有刻骨仇恨,有沒有可能,從一開始便是程三五刻意縱放饕餮現世?

別的不說,無攖子淪為廢人,東海仙山與拂世鋒斷絕往來,此舉也是為他程三五除去一個大敵。

聞夫子從來不曾輕視程三五的心機,可還是隱約生出一絲憂懼。他為了根除饕餮之禍,不經意間卻栽培出另一個可怖怪物。

“如何?”洪崖先生上前問道。

聞夫子一掌輕輕按落,程三五虎軀一震,胸膛裏的心髒重新跳動,生機流轉百脈:“他死不了。”

“要把他帶走麽?”

“不了,讓長青他們處置吧。”聞夫子起身說。

洪崖先生回頭看向申姬等人:“你這回恐怕要給眾人一個交代,我也不可能一直包庇你。”

“回太一龍池再說。”聞夫子掃視長青等人一眼,沒有多說其他,轉身離去。

申姬等人也相繼施展縮地之法離開,洪崖最後一個動身,撤去罩地結界的同時,扭頭望向化為人形的赤陽,傳音道:“你好自為之。”

赤陽嘴角**,發出低沉咆哮,最終還是沒有做出冒險舉動。

待得拂世鋒眾人盡數離開,長青和阿芙便飛快來到程三五身旁,一探脈搏,放鬆許多。

“耗元過甚,昏迷而已。”阿芙抓著程三五的手腕,神情複雜,似乎看不清眼前男子的真麵目。

長青知曉這是聞夫子刻意將程三五留給他們安頓,於是說:“眼下城內大亂,還是要趕緊把程三五帶到安全地方去。”

“我來!”赤陽一把將程三五背起,她身量比程三五還高,隻是眼下這副情形在常人看來,仿佛是兩名巨人疊在一塊。

“你們先把他送回吳嶺莊。”阿芙說。

長青問道:“你不跟我們一起回去?”

阿芙轉身指著某處傾頹牆角,張肅的屍體被掩埋大半:“此人是此次江淮逆黨的首腦,他雖然死了,但局勢尚不明朗,我還有許多事情要忙……你先替我照顧程三五。”

“是。”

……

“程三五!你給我滾出來!!!”

灰蒙蒙的荒野中,饕餮仰頭大喝,似有聲揚萬裏之勢,然而任憑他喊破喉嚨,漫天黑翳翻騰攪動,荒野之上除了他自己,再無

饕餮此刻恨極怒極,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明明自己剛摸索到一絲契機,就被突如其來的變化打斷。程三五對付自己的手段,竟然一直藏在眼皮底下,此前不曾察覺到。

他可以接受自己因為龍氣受製而敗給聞夫子,卻唯獨不能容忍自己被程三五擊敗,而且是敗得如此卑微、如此屈辱,甚至要當眾出醜。

“程三五!我知道你在看著!不要躲躲藏藏的,你我就在此間了斷明白!”

饕餮放聲呼喝,過了許久,荒野之上忽然出現一道罅隙,一方翠綠如茵、生機勃勃的鄉野景象憑空出現。饕餮見狀正欲上前,卻發現自己無論如何沒法靠近,兩者似乎有天塹相隔。

“這裏沒有你的容身之地,不必費力了。”程三五的聲音傳來,此時他坐在樹蔭下,一副農夫裝扮,嘴裏叼著秸稈,悠閑自若。

“程三五,你算計我?”饕餮當即質問道:“你從一開始就盤算好了,就是故意放任我掌控身體,好替你對付拂世鋒?”

“你是這麽想的?”程三五冷笑一聲:“那你可真是太讓我失望了。”

饕餮正要發怒,程三五搶話道:“過去你總說自己多厲害,結果現在掌控了身體,隻是廢了一個無攖子,就這點成果還說對付拂世鋒?要殺人就殺人,偏偏要賣弄心機,可結果也不見得有多高明,不是照樣被聞夫子帶人圍攻?”

“若非你刻意阻撓,我早就能殺敗拂世鋒!”饕餮反駁道。

程三五甚至沒有多看對方一眼:“你也學會強詞奪理了,這種鬼話你自己信麽?”

饕餮咬牙切齒:“我不止一次說過,隻要你我聯手,這世上無人能敵!你為何偏要抗拒?”

“沒想到出去混跡短短幾天,你居然變得這麽躁動不定。”程三五平打了個哈欠:“看來你也被這人世間染化了,而且程度不淺。”

饕餮臉色微變,低頭沉思之際,忽見腳下地麵竟然長出一株雜草,讓過往無邊死寂的荒野出現一點生機。

“是你自己變了,就不要指望重現太古大凶。”程三五言道。

饕餮表情複雜:“你今番算計,不就是要跟我劃清界限麽?”

“原來你此刻才明白?”程三五站起身來:“是你對過往仍有癡心妄想,而我早已拋卻那份無謂負累。”

饕餮仿佛要仰視程三五,不禁問道:“那你過去種種表現,難道都是在欺騙我?”

“你想多了。”程三五轉過身去,罅隙漸漸閉合:“我隻是單純嫌你吵鬧罷了。”

……

流虹一貫,劍氣過境,隱隱帶有雷聲,震得凡夫俗子雙耳一緊。

幾名莊丁小心翼翼探出頭去,就見圍牆之外,倒了一地妖物屍骸,那些羊蹄人身的妖怪被斬成一截截,生機喪盡,再也沒有先前那等凶悍可怖。

就見一柄玉柄轆轤劍飛越戰場,好似一道虹光飛回圍牆內側,落在長青手中,他撩袍縱身,來到圍牆上放眼眺望,隱約可見幾頭饕獸眷屬逃入遠處山林,不敢靠近。

“哎呀!妖怪跑了。”有莊丁驚呼道:“別讓他們逃了!”

旁邊有別人扇了他後腦勺一下:“別大呼小叫的,有長青先生在,還怕什麽?”

長青沒有說話,橫劍身前,扣指掐訣、默運法力,數息過後輕叱一聲:“疾!”

玉柄轆轤劍再度化作虹光,直奔遠處山林。不過多時,幾聲雷震遠遠傳來,可見林木搖曳。

“好了。”長青召回飛劍,對左右莊丁說道:“妖怪皆已誅殺,你們去處理屍體。切記,一定要焚燒幹淨,不要隨意掩埋。”

“小人記住了!”莊丁們高聲應答,原本因為妖怪襲擾莊園的惶恐心緒,此刻變成了興奮昂揚。

長青頷首示意:“那我再去別處巡視一番。”

等長青離開後,莊丁們翻到圍牆外,一邊處理饕獸屍體,一邊討論起來——

“幸好有長青先生在,否則這些妖怪闖入莊子裏,真不知要死多少人。”

“平日裏練武叫你們多用功,一個個都不聽。這下好了吧,在長青先生出了大醜。”

“這哪裏能比啊?長青先生是神仙一般的人物,隨便揮揮手就把妖怪殺幹淨了,我們這點武功練上一百年也比不過!”

“以後好了,等長青先生當了姑爺,我們也能沾光。”

“真有這事?老夫人打算把誰嫁給長青先生啊?”

“還能有誰?肯定是柳娘子啊。”

“未必吧,我聽給後山送食盒的往萍姑說,三娘似乎跟長青先生挺親近的。”

“三娘?這哪能啊,她可是寡婦!”

“寡婦多有再嫁的,而且她的娘家對她不管不顧,這些年全靠老夫人照顧,早就是一家人了。”

“可我聽說長青先生是宰相家的郎君,雖說不是嫡出,可是娶一個寡婦當正妻,會不會讓別人說我們吳嶺莊不講究啊?”

“喂喂喂,一幫大男人說什麽閑話?趕緊幹活!”

沒有理會遠處下人的竊竊私語,長青先是在吳嶺莊各處檢視一番結界。

與那些隔絕內外的結界陣式不同,他設在吳嶺莊的結界首要是驅散妖邪鬼魅,它們感應到結界效力,自會本能回避,若有外敵來犯也會提前示警。

將程三五帶回吳嶺莊後,當天傍晚便有饕獸眷屬來到附近襲擊,幾名莊客在田間地頭被殺害,而尋常莊丁雖然也粗習武藝,但遇到妖物也不敢犯險。

還是長青主動出手,焚香引誘饕獸現身,然後在吳嶺莊外設下陷阱,將這群饕獸盡數誅殺,算是讓眾人免於一劫。

“長青先生,程郎君醒了。”此時柳娘來到,匆忙告知道。

“我立刻過去。”

長青頗感意外,他原本猜想,程三五這次又要昏迷數月半年,結果送回來這才兩天便已蘇醒,就不知他是否還記得先前饕餮掌控身體時的經曆。

可是當長青趕到程三五養傷的院落時,就見他正站在房門與赤陽對視,滿臉茫然,揉了揉眼再看,開口道:

“搞什麽鬼?你怎麽變成這個樣子了?那我以後還怎麽騎馬?”

長青身後的柳娘不明所以,他趕緊說道:“柳娘你先出去,他們有些事情,外人可能不方便聽。”

柳娘識趣退下,長青掩上院門,然後上前詢問道:“你傷勢全好了?可有哪裏不適?”

程三五一臉古怪:“我沒事,可我還想問你們,這到底發生啥事了?我為什麽回到了吳嶺莊?我不是在翁洲島嗎?我的馬……怎麽變成這副模樣了?”

“你……不記得了?”長青皺眉問道。

“我應該要記得什麽?”程三五左顧右盼:“阿芙呢?”

“她眼下忙於公務,不在吳嶺莊。”長青回答。

“公務?”程三五一拍大腿:“媽的,我想起來了!內侍省那個張老是奸細!我就是被他送到翁洲島,跟一群高手拚殺!趕緊帶我去找她!”

“那位張老……已經死了。”長青心存疑竇,仔細觀察著程三五的一言一行。

程三五一愣:“這麽快?誰殺的?”

“應該是你。”長青順便瞧了赤陽一眼,發現這位衝動高大的紅發女子也是麵含猜疑之色。

聽到這話,程三五杵在原地,沉默良久。隨後抬手抓了抓額頭,倒吸一口涼氣:“難不成……那玩意兒跑出來了?”

“我們進去再說。”

三人進屋後,長青施法隔絕內外聲息,然後對程三五解釋道:“我們日前收到消息,聽聞你在翁洲島……遭逢意外,不知為何,言行舉止大變,甚至將赤陽姑娘變成這副模樣。”

“你叫赤陽?”程三五望向紅發女子,一臉稀奇:“原來你有名字的啊?”

“哼!”赤陽別過臉去,紅發甩動,神態模樣跟棗紅大馬噴鼻甩頭幾無二致。

長青見狀問道:“你一直都知道赤陽姑娘的身份?”

“也談不上知道,但我清楚她是通人性的,不是尋常馬匹。”程三五答道。

長青原本想重新介紹一番,但轉念細想,還是先不提為好。

“你這段日子神識退藏,主宰身體的……恐怕就是饕餮。”長青一直留意程三五,唯恐他還保留著饕餮的心智,可惜光憑肉眼實在分辨不出多少差別。

聽到這話的程三五,一臉呆怔地坐下,過了許久才問道:“那我是……怎麽變回來的?”

“饕餮拔出了百煉神刀,然後你的刀毫無征兆地穿胸而過,他當場昏死過去。”長青解釋起來也覺得難以置信:“等你醒來之後,便是現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