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三五這番話固然是有所誇大,可隻要稍微敏銳一些,便能察覺到如今形勢暗藏不祥。

未曾通報就被洞悉行程,被架空的地方官長,匆匆接任的監察總管,讓人明白朝廷對於長江以南的掌控,可謂是千瘡百孔。

“好了,別在那發抖了。”

程三五不喜歡動腦子,可柔兆君和重光君這兩位也不像是願意費心思量的,阿芙和長青不在身邊,隻能靠他自己了。

羅洪止不住渾身發抖,不知是因為自己可能遭受詛咒,還是因為辦事不力,對自己將要受到懲罰而恐懼。

“你對雲夢館知道多少?”程三五示意羅洪到一旁坐下。

羅洪回答說:“雲夢館是位於洞庭湖的修行宗派,門內弟子擅長搜捉精怪、祓除巫蠱,還精通岐黃,行遊在外,時常為鄉民診治病患,北至荊襄、南達五嶺,都有他們的足跡,而且名聲甚佳。”

程三五瞥了柔兆君一言,接著又問:“這麽看來,雲夢館勢力不小?應該是傳承多年的名門大派吧?”

“這倒不是。”羅洪麵露沉思:“下官從前任總管留下的卷宗文書看到,雲夢館大約是在十五六年前忽然出現的。但也有可能是隱世已久,此前不為外人所知。”

“隱世已久,卻突然現世,而且十多年間動作頻頻,還真是迫不及待啊。”程三五笑容微妙。

羅洪問:“上使莫非是覺得這個雲夢館來路不明?”

“這本來就是你平日裏負責探查的目標。”程三五毫不客氣道:“但凡是這些通曉法術的,你們都應該仔細留心,查明他們的師承來曆,搞清楚他們的一舉一動,而不是等事到臨頭才考慮如何對付!”

“是是是,下官記住了。”羅洪連連點頭。

程三五支著臉頰言道:“在我看來,這個雲夢館搜捉精怪、治病救人,就是在搞收攬民心那套伎倆,誰也不能保證他們日後有何打算。而且我們前來巴陵的行程也被他們提前獲悉,這絕對不是什麽好事!”

“那下官這就去安排人手探查。”羅洪起身言道。

“急什麽?真要查也不是現在!”程三五有些不悅,他這才明白,內侍省也不全是能吏幹才。既有葉主事那種靠著賄賂楚中丞坐穩位置的附庸,也有羅洪這種連本職公務都沒辦好的昏聵之輩。

這麽看下來,反倒襯托出張肅的能耐,要不是當初阿芙藏身暗處提前探查,估計還真不好將他揪出來。

轉念再想,或許這就是張肅要造反的原因?內侍省能有如今權勢,皆是當今聖人刻意安排,不再像過往那般隻負責宮禁內廷、服侍天子。

如馮元一、張肅這些人,在當今聖人登基禦極的過程中都有出力,鏟除了許多或明或暗的對手,事後自然也深受聖人信賴,位高權重,引得朝中公卿爭相討好。

但是內侍省迅速壯大,往往也會變得良莠不齊,大量吸納各路江湖人士,其中不乏惡徒敗類,拱辰衛十太歲便是最大例證。

或許在張肅那等元老人物看來,如今的內侍省恐怕已然糜爛不堪,讓他痛心疾首。

但程三五並無閑心感觸良多,朝羅洪繼續問道:“我們此次前來,主要是得知瀟湘地界有千年鬼王為禍一方,具體情況伱給我們說說吧。”

羅洪連聲稱是:“那千年鬼王在湘衡一帶出沒,傳說是一位溺亡女子,因為被情郎拋棄,即便死後也看不得有情人終成眷屬,每當百姓家中有婚嫁之事,那鬼物便附在女子身上,然後趁著新婚之夜,將男女雙方一並害死……”

“停停停!這都什麽跟什麽啊?”程三五揉著額頭罵道:“我們不是來聽你講故事的,這千年鬼王有什麽愛恨情仇,我們懶得理。但是它具體在哪裏出沒,巢穴位於何處,法力深淺高低,有多少走狗幫凶,這些才是緊要!”

“這……”羅洪低下頭去,眼珠來回掃視,似在搜腸刮肚尋找答案。

“你別告訴我,你連這些都不清楚。”程三五盯著羅洪,眼神不善,仿佛下一刻就要變成猛獸張口噬人。

羅洪猛地跪倒在地:“上使恕罪!下官無能,著實查不到這千年鬼王的來曆!”

“查不到,還是不想查?”程三五沉聲道。

羅洪剛要說話,重光君飛身上前,一腳踢在他的腿脛上,勁力破風,直接將其中一條腿踢斷。

一聲慘叫,羅洪直接倒在堂內打滾。重光君見狀,連連飛起雙腳,狠狠踹踢,嘴上同時罵道:

“廢物!都是廢物!這點小事都辦不好,要你們做什麽?”

程三五張了張嘴,本想勸阻,但羅洪的無能著實讓他大為惱火,既然重光君小鬼頭樂意發狠做惡人,那他就沒必要出麵了。

正好也借著機會,看看重光君和柔兆君到底是怎樣的行事作風。

羅洪雖有幾分粗淺武藝,但是在重光君麵前根本不值一提,被當成皮球般踢來踢去,轉眼就踢得鼻青臉腫、口吐鮮血,這副慘狀,連遠處張藩等隨從都有些不忍看。

讓程三五感到有些意外的是,一貫出麵勸阻重光君的柔兆君,此刻卻安坐不語,嫻靜端莊,似乎對羅洪的生死視而不見。

“有趣。”程三五暗道一聲,然後聽到羅洪斷斷續續的求饒聲,隻得開口說道:

“好啦,別將人打死了,給馮公公他們留點臉麵吧。”

重光君最後狠狠踢了一腳,直接踹在褲襠間,讓羅洪身子蜷縮成團,淒慘非常,他像是發泄完畢,回到自己位置坐下,仍是一副暴戾模樣。

程三五朝張藩揮手示意,對方微微點頭,叫上幾人把奄奄一息的羅洪帶下去救治。

“我總覺得不太對勁。”程三五說道:“怎麽這裏的人全是一問三不知?千年鬼王作祟,動靜應該不小吧?羅洪監察一方,有什麽妖異不祥,沒理由一無所知啊。”

重光君卻說:“這樣的無能廢物我見得多了!他們什麽都辦不成,隻曉得跪地求饒。”

“柔兆君,你對這位千年鬼王,有多少了解。”程三五望向嫻靜婦人。

“羅洪方才所說的鬼王來曆,隻是鄉野百姓口口相傳,當不得真。”柔兆君言道:“所謂鬼王,可能也不大恰當,該說是鬼修才對。”

“鬼修?”

“尋常鬼物,蒙昧不自知,或徘徊墳丘、或眷戀故居,要麽生前夙願圓滿就此解脫,要麽受法事超度而去。”柔兆君和聲細語解釋說:“但如果有鬼物一靈不昧,羈留塵世不去,也有另一番修行風光。”

程三五冷笑道:“這年頭是人是鬼都會修行了。”

“鬼修傳承久遠,甚至可追溯至先秦之時。”柔兆君言道:“尤其是彼時王公貴族事死如事生,墓葬規製十分講究,若按照適當儀軌下葬,死後蛻去形骸,神魂凝聚不散,雖然在凡人看來與鬼無異,卻不能當做是尋常亡魂鬼物了。”

“這個法子,難不成是特地把自己從人變成鬼?”程三五略感訝異。

柔兆君淡淡一笑:“其實那就是道門屍解之法的起源之一,久遠前仙鬼雜糅,有些修煉法門無法明確區分。”

“哦,是這樣啊……”

程三五若有所思,他雖然也從阿芙和長青聽說過道門屍解升仙之法,但不曾特別留心。

“瀟湘之地在先秦時乃楚國疆域,楚人極好鬼神,修持養煉之法亦多。”柔兆君微微偏頭,挑起帷簾望向程三五:“或許這位千年鬼王,就是一位自先秦延續至今的鬼修高人也說不定。”

“這都是古人了。”程三五沉思道:“照你這麽說,這麽一位鬼修高人似乎沒必要像尋常小鬼那樣作祟吧?”

柔兆君看向程三五的雙眼特別明亮:“如今狀況不明,昭陽君打算怎麽辦?”

“還能怎麽辦?乖乖去查唄。”程三五兩手一攤:“該跑鄉下跑鄉下,該鑽山林鑽山林,羅洪又不頂用,隻能我們親自去查訪了。”

重光君卻麵露嫌棄:“我才不去那些窮鄉僻壤!”

“喂,你把自己當成大少爺了?”程三五沒好氣道:“楚中丞好歹是把這份活計交給我們三個,總不能我一個人把事情全幹了吧?”

結果重光君蔑視道:“我在家中起居飲食,皆依開國公之製,來內侍省辦事,已經是紆尊降貴了!”

程三五聞言一愣,他真沒想到對麵這個小鬼頭竟能如此猖狂,好在柔兆君解釋說:“若在二三十年前,小重光可是天潢貴胄呢,還請昭陽君寬諒。”

“天潢貴胄?”程三五忽然想起重光君報過自家姓名,驚呼道:“你是女主曌皇的親戚?”

“哼!要不是李家奪了帝位,如今的我未嚐不能爭上一爭!”重光君言道。

麵對堪比大逆不道的說辭,程三五沒有發怒,反倒笑了出聲:“行啊小鬼,可你現在不還是給李家的皇帝跑腿辦差麽?打算啥時候造反啊?”

重光君猛地站起,鐵尺上手:“等我打敗你再說!”

程三五打了哈欠:“現在就算了吧,畢竟還有公務要忙,如果我真把你砍了,免不得又要被追究責任。”

重光君喝道:“婆婆媽媽的,就你這樣還算男人嗎?”

程三五不禁發笑:“哪有大人跟小孩置氣的?”

重光君即將發作,柔兆君開口說:“小重光,先別鬧了,你們兩個誰受傷了都不好。”

“哼!”重光君一如既往被勸住,但還是憤憤不平地離開正堂。

“讓昭陽君見笑了。”柔兆君起身輕施一禮,全無高高在上的作態。

“我沒所謂,隻要到了廝殺關頭,他還有這股子膽氣就行。”程三五並不在意。

“雖然楚中丞說今番行動由我帶領,但依我看,隻有昭陽君才能把事情辦好。”柔兆君言道:“若昭陽君有什麽安排,盡管明言便是,妾身靜候佳音。”

說完這話,柔兆君輕邁蓮步款款而去,嚴實衣物下勾勒出飽滿臀股,就像一顆多汁飽滿的桃子,讓人恨不得用力揉捏,看看是否真能擠出水來。

但程三五沒有動作,隻是目送柔兆君離開。他已經發現,柔兆君並非在任何時候都會勸阻重光君,隻有在矛盾衝突與他有關時才會開口。至於羅洪被打得半死,她半句話也不說,可見這位柔兆君絕對不像表麵那樣心地善良、和順嫻靜。

幾乎可以篤定,這回柔兆君真正目的,就是為了監視自己的一舉一動,而那位“千年鬼王”的身份也大體能夠確定,就是拂世鋒裏的一員。

“一個個都想著設局試探我,就怕你們本錢不夠,玩不下去。”程三五心中笑道。

沒有理會其他瑣事,一直等到次日,嶽州刺史盧琩親自登門,主動致歉道:“下官無能,又讓上使失望了。雲夢館弟子不肯離開君山島,還說如果上使有事,理應主動前去,攜禮拜見,或許會解答疑惑。”

程三五怒極反笑:“行啊,你一位刺史都請不動這幫家夥?他們是真把自己當成神仙了?還要老子帶禮物去拜見?”

其實這是盧琩故意添油加醋,就是要刺激程三五去找雲夢館,以免自己被遷怒。

“這些方外之人清高慣了,舉止輕狂、不知禮數,還請上使不要與他們一般見識。”盧琩裝模作樣地勸慰道。

程三五坐下想了想,說道:“那好,我就親自去一趟,看看這個雲夢館是何方神聖。你去準備船隻,隨便挑幾件禮物!”

“下官立刻去安排。”盧琩如獲大赦般退下。

程三五氣得發笑,這種屢屢出師不利的感覺,讓他仿佛回到朔方,恨不得找人開刀。

“不對啊。”程三五來到庭中左顧右盼,叫來了張藩:“秦望舒呢?”

張藩不解:“她還沒回來麽?”

程三五立刻發現問題:“君山島要乘船往來,盧琩的人手既然已經折返,沒理由秦望舒還沒回來。”

“會不會是仍在島上探查未歸?”張藩說。

程三五嘀咕起來:“我總覺得不是什麽好事……看來不得不親自走一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