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順十二年八月初八,潤州城內四處張貼了官府的黃榜告示,上麵寫著鬥大的重開恩科四個字。

整個潤州城都瘋狂了,隨即這種瘋狂迅速波及到了江淮各地。天朝取消科舉十多年了,竟然在潤州小朝廷又重新開恩科,如何不讓讀書人歡喜萬分?

十多年前京都朝廷罷了科舉,是因為每年科舉大多數中榜者都輾轉去了蜀中或者江淮為官。年輕官員們不願意在暮氣沉沉的皇宮內,跟著老臣後麵與宦官勢力掐架,更不願意將畢生才學浪費在沒有實權的皇室身邊。

因此先皇一氣之下,便罷了科舉,自此官員的選拔便隻剩下舉薦。

舉薦一開,大受上層人士歡迎,所謂舉賢不避親,各世家、各宗派都拉幫結派,推舉自己的後輩子侄入朝為官,這也是毛賈二人勢力迅速攀升的原因之一:他們的家世龐大,人口眾多,後輩們更是大多數都做了官的。

如今這潤州城恩科告示一貼,一時間江淮各地,甚至是天朝其他地區的讀書人,都紛紛趕赴潤州城,雖說十多年沒開科舉,民間的讀書人還是不少的,貧寒子弟們抱著終有一日見天顏的想頭,苦熬著讀書,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能翻身,這突然而至的恩科,如何能不令他們瘋狂無比?

潤州城內各家客棧很快便人滿為患,每天清早,從東大街到西大街都能聽到朗朗的讀書聲,身穿長袍,配長劍的士子滿街遊**,又有很多專做文人生意的鋪子開了張,什麽筆墨紙硯、什麽四書五經,又或者曆屆考典等等。

到了八月十五,黃榜告示再度貼了出來,此番將恩科時間定在了九月初一,並且申明,本次恩科實為解決六部人手不足之慮,一次考試便有實缺就職,馬上到位。普通人可以參加,不滿當前任職的官員也可以參加,並且後者還能加分,因為他們更熟悉政務。

至於考題,更是說的很明白,不考四書五經,隻考辦事能力。

這次黃榜張貼出來,轟動的效果更甚,連現任官員都可以參加的恩科還是頭一遭呢,況且不考四書五經,這辦事能力卻是個什麽東西呢?

很快,潤州街上的曆屆考典鋪子都改了,也沒人再買四書五經了,倒是各大酒樓飯莊,文人士子們日日聚眾集會,商議這辦事能力到底如何體現?

某茶肆一樓廳堂內,幾個書生正在高談闊論。

“策論!毋庸置疑,此次恩科定是考策論!”其中一青衫書生道。

“也不一定!”另一名藍山書生揮舞著扇子,起身從眾人背後繞了一圈,邊踱步邊道,“照我看不是,若是策論,就明說是策論好了,何必還說考核辦事能力?這分明是一項旁的新試題。”

先前那青衫書生似笑非笑道:“什麽旁的試題還能比策論更實際嗎?千百年下來,不都是這麽過的,所謂考核辦事能力,不過是故弄玄虛罷了,你們若不聽我的,等上了場可莫要後悔呢!”

另一人起身道:“許真是如此,沒瞧見街上策論考典都賣瘋了嗎?我瞧著像!”

其餘眾人也紛紛表態,最終還是定了是策論。

茶樓上,浮霜差點沒笑噴出來,她望著對麵一臉無辜的白羽,笑道:“是不是你給衛東鋆出的鬼主意?”

白羽端起茶杯,學著風流士子們的模樣細細的品了品茶,眉目流轉間,一派怡然自得。

“什麽叫鬼主意,應該說是妙計才是!”他放下茶盞,得意道,“如今禮部也參加了罷工,若是考那些文縐縐的四書五經策論什麽的,我們也沒人手批卷不是?我出的考題簡單明了,若真是能答對的,能力方麵也毋庸置疑!”

他鼓著腮幫子說話,小臉粉嫩粉嫩的,浮霜真是又好笑又好氣,恨不得擰上一把。

樓下那些士子們還在談論策論如何如何,屆時上了考場,可是被這家夥給黑了啊!想到這裏不禁有有點同情那些年輕人,苦讀多年,卻蒙錯了題型,該是多麽可悲的事情?白羽擬就的考題她看過了,確實簡單明了,幹脆就是按照戶部、禮部、吏部和工部的日常事務,分別出的問題要求考生應答,以測試考生處理事務的思路,和臨場應變能力。

浮霜再度從窗口朝下望去,可憐的人哪!若是拘泥於過去的考典教條,怕是要栽了!她的目光從那群高談闊論的士子們身上移開,突然注意到了茶樓對街蹲著的一個人。

這個人衣著襤褸,光著一隻腳,另一隻腳上穿著隻斷了梆子的草鞋。他就叉著腿蹲在街角,看起來和尋常乞丐沒什麽兩樣,但格外引人注目的是,他長的實在是太醜。

八字眉、眯縫眼、塌鼻子,鼻孔微張,整張臉看起來就像是隻猴子,還是長的不怎麽漂亮的那種。他眼神灼灼的望著對麵的士子們,浮霜卻很肯定他並不是看著那些茶湯吃食,而是在凝視聽著他們說話。

浮霜收回了目光,心中微動,毫無疑問,她認識這個人!

此人名叫宋卿書,豐州人士,今年應該是二十九歲。他出身於豐州一耕讀世家,原該是皓首窮經、躬耕壟畝,起於阡陌、達於士宦的。隻可惜少時家道中落,父兄早亡,隻留下他一人帶著個寡母輾轉求活。

這人有才學、又有能力手段,多年來四處謀生,幹過不少行當,卻因為貌醜,受人歧視,每回都被人排斥擠兌,迄今還是個窮光蛋,一事無成。

可誰又能知道,就是眼前這位比乞丐好不了多少的人,將來會成為定王衛東鋆的內閣首輔呢?

浮霜放下茶盞,站起身剛準備下樓,卻眼神一錯,再尋不到那人的身影了。她愣了片刻,意味深長的衝白羽道:“既是你出的考題,想必你也參加閱卷吧?”

“豈止是參加!”白羽搖著羽扇得意洋洋的說,“世子爺委派我任主審。”

“好!”浮霜點點頭,“屆時你可要瞧仔細了,須知不少大才卻是隱藏在民間的,別拘泥於小節,誤了世子取士。”她話隻露半分,剩餘的便不用她操心了,若沒記錯,今歲恩科,宋卿書該是位居榜首的。

卻說九月初一很快便到了,由於小十年沒開科舉,潤州貢院早已移作他用,因此此次恩科考場便設在王府別院中。

王府別院是浮霜出嫁前曾暫居的地方,麵積不大,隻有三進院落,卻足以容納千人。因此次考題簡略,用時不足一日,因此每個考生的隔間十分狹小,僅容一案幾而已。

本次參加恩科的人都已經經過篩選,有案底的、來路不明的、年齡過小或太老的都已被刷了下去。最終人數共計三千五百四十二名。

士子們在別院門口排隊檢驗衣物,等著抽取編號,白羽帶著從刑部抽調的十多人在旁監看,禮部的人罷工,自然不能指望他們,此次恩科前前後後的人手都是從刑部和軍營中選調的,當兵的維持秩序,刑部文書則負責協助閱卷,倒也算是湊合對付的過去。

負責抽簽的官員拿出五套題牌,給士子們抽取,每套題牌內容不同,又有隔間斷開,又不是詩詞曲賦,倒是不必擔心有人作弊。白羽搖著扇子意氣風發的站在院門口,還是古代好啊,做一次監考官,今後這些人便都是他的門生了,他雖然不太明白其間厲害,但僅從刑部那些官員的羨慕眼光,便知道這是很牛掰的事情。

正時已到,士子們也都進了別院考場,白羽衝守門的兩位士卒使了個眼色,兩人便高唱道:“閉門啟考!”說著便要關上別院大門。

話音還未落,隻見一人飛奔而來,壓著門縫擠了進來,一頭栽在地上直喘粗氣。

“你是什麽人?”守門的衛兵忙上前拉扯,那人高聲喊道:“我是來應試的!”

眾人皆驚,卻見他身著短衣,鬢發淩亂,腳上兩隻鞋都跑丟了,也沒帶文房四寶,壓根看起來就不像是來應試的,倒像是碼頭扛活的腳夫。

“胡鬧!也不看看這是什麽地方!”衛兵搶上前便拉著他往外拖。

“我真個是來應試的,瞧!我有報名帖!”那人掙紮著往懷裏掏,他抬起臉,眾人瞧見了他的模樣,心中不約而同的暗道一聲:真醜!

天朝取士,雖說是靠學問,可是樣貌也是必不可少的。不要求帥的慘絕人寰,起碼也得五官端正、氣質優良,如這位仁兄,一臉沒張開的猴子模樣,那即便是考上了,也是做不成官的。於是旁的一位刑部文書便站出來說道:“我瞧著你也不必應試了,就你這模樣,若還能入了朝,讓我等情何以堪呢?”

這話一出口,便引起了眾人哄笑。

白羽有些不悅,他是主審,他還未發話呢,這幾位倒是說上了?可再瞧瞧眼前這人,卻是長得十分磕磣,再者也遲到了,按理是可以罰出場的,他剛想開口發話,卻見那人挺直了腰杆,揮開拉扯他的兩人,義正言辭的說:“沒想到啊,沒想到!風聞定王世子與眾不同,從不拘泥於小節,沒想到開恩科取士,卻與俗人無有不同,以貌取人、目光短淺!”

他這話一出口,便是連王爺世子都繞上了,若以樣貌緣故屏退他,卻是給世子爺落了臉麵;可若是不屏退他,卻是眾人都心有不甘,像是被他寥寥幾句話左右了似的。

白羽正舉棋不定,突聞院外有人敲門,隨即通傳的人來報,說世子妃來了。

她怎麽來了?白羽一驚,忙帶著人迎了出去,卻見浮霜戴了個鬥笠,被四個丫鬟簇擁著站在門口。

浮霜望見院中挺著腰杆的宋卿書,不禁有些好笑,原想著他那樣貌恐不得人待見,怕有疏漏方才來了,還真就撞上了,怕是自己這回不開口,宋卿書連應試的機會都沒有,更別說高居榜首了。

“世子妃,您怎麽來了?”白羽趕上前行禮道。

浮霜笑了笑,衝著他道:“我今兒是特來為某個人做保的。”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