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上崔鶯鶯正唱到:“他不作鐵騎刀槍把壯聲冗,他不效緱山鶴吠空,他不逞高懷把風月弄,他卻似兒女低語在小窗中。他思已窮恨未窮,都隻為嬌鸞雛鳳失雌雄,他曲未終我意已通,分明是伯勞飛燕各西東。感懷一曲斷腸夜,知音千古此心同,盡在不言中!”

台下浮霜夾了一筷子鵪鶉蛋,笑著衝李氏道:“孫夫人聽聽,這唱詞寫的多妙!常言道人心隔肚皮,這崔鶯鶯能從未盡的曲意中,聽出張生心中所想,你說這是真有緣?還是她自己在瞎捉摸?”

陳氏一聽這話,心中咯噔一聲,知道來了。

她笑著答道:“這編戲曲的人,自然是覺得真有緣的,否則也出不來這家喻戶曉的西廂記了。不過卻不知王妃可曉得這故事的由來?”

浮霜大笑:“孫夫人這話問的好,所謂戲曲戲曲,都是經過改編添加的,除去了不好的實情,換上大團圓的結局以博人一笑耳。這西廂記自然也是如此,聽聞是晚唐詩人元稹,拋棄了私定終身的秦梅竹馬姑娘小迎,娶了權貴之女。在其妻死後,又回頭找小迎而不得,方作了《鶯鶯傳》,後為人改編才成了《西廂記》。所以每每聽到此處,我都覺得崔鶯鶯是一廂情願者居多,張生於她不過是垂涎美色、心有不甘罷了,又哪裏會如此這般纏綿悱惻?”

陳氏聞言忍不住道:“王妃是否覺得人世間過河拆橋、始亂終棄,才是現實,如戲劇中這般美好的大團圓都是假的呢?”

浮霜暗自一笑,陳氏這話倒是有股子投石問路的意思。她停了停方道:“過了河拆不拆橋,得看這橋建造的是否牢固,又是否得用?至於始亂終棄麽……人心都是肉長的,既然最初雙方情投意合,之後違背誓言便未免太過小人。如給不起,就不要許諾。這道理何處都是通用的,無信則不立!一人無信不過是被人蔑視,一國無信則天下不寧。”

說罷,她眼神灼灼的望向陳氏。

陳氏聞言,心中稍安,她想了想,決定攤開了說。

於是她放下筷子,坦誠道:“真人麵前不說假話,熔環得王妃青眼相加,我們孫家上下實在惶恐,不知道王妃究竟意欲何為?”

“意欲何為?”浮霜倒上一杯桂花酒,笑眯眯的抿了一口道,“我就不能沒有所圖,純粹結識個手帕交嗎?”

陳氏望著眼前這位年輕的王妃,心中不由一陣歎息。她不過也就十七八歲吧?在孫家,小一輩的女孩兒這樣年紀的都在做什麽?吟詩作對、繡花撲蝶……即便是有些心眼子的,會來事的不過成日記掛嫁得比姐妹好,又或者多撈些嫁妝罷了,即便是如張氏熔環這般,八麵玲瓏、辦事得力,卻是眼界有限的很。

而孫家的男人,自老爺子之後,第二代唯有他們長房和二房還過得去,能撐起了架子來,到了第三代已經是百裏挑不出一個來了,所謂富不過三代,他們孫家剛剛扒上了個世家的邊兒,怕是過不了幾十年,便要被打回原形。

而眼前的定王妃,卻讓她摸不到底。在她麵前,她陳氏總是有種麵對自家老太爺的感覺,不!甚至由於她超然的地位,這種壓迫感比老太爺還要強!

王妃定然是有所圖的,否則完全沒理由撇開本地的柳家和封家,結交他們盛天府孫家。可偏偏王妃的耐心極其的好,從老王爺祭禮頭一回見,迄今已經一個多月了,卻還是一點口風未露,就如同擺好了網,等著他們孫家自己送上門來。

一席《西廂記》唱罷,酒過三巡,浮霜方才又開口道:“孫夫人,方才那個問題,我沒有正麵的回複,你可知道原因嗎?”

陳氏後半場飯吃的是戰戰兢兢,其實一直等著她發話,如今聞言,忙道:“民婦不知。”

浮霜自斟自飲的幹了一杯桂花酒,眯起眼睛道:“因為是你們孫家有求於我,所以你沒有資格問那個問題。這做生意自然都是你來我往的,可是出價的人搞錯了,就不太好了。今日還請帶話給你們家老爺子,就說我季浮霜得知道他想要什麽,才能報出底價。”

陳氏微微一愣,並沒有十分理解浮霜話中的意思,卻見她的目光又回到了戲台上,甚至跟著輕輕的哼起了戲曲。陳氏明白這是談話到此為止的意思了,於是忙帶著王氏和張氏站起身來行禮告辭。

待得出了王府,她長長的呼出口氣,方才放下了心中的石頭。

一旁張氏皺著眉,思索了片刻,忍不住道:“娘,我實在不明白王妃最後那幾句話到底是什麽意思啊,平日她和我說話的時候可不是這模樣的。”

陳氏的手握成了拳,沒有回答。抹了蔻丹的指甲深深的陷入掌心中,挖的生疼。

王氏在旁忍不住道:“嫂子此番是冒進了些。”

“不錯,”陳氏眼神黯淡的道,“由於之前的傳聞,我已經不敢因為她的年齡,而小瞧這位定王妃,卻沒想到卻還是看低了她。”

“可……可是……今**們倆其實也沒說什麽啊?”張氏越發不解。

“確實沒說出啥有價值的。因為我率先攤牌,這一步就走錯了。”陳氏歎了口氣道,“我原以為,老爺子讓我來,是因為定王妃覺得我們孫家有利可圖,我們孫家要想盡辦法避禍,又或者將損失降低到最小,一如過去我們打發盛天府吳將軍麾下那批武官們一樣。

可是我錯了,當王妃說出最後那句話時,我才明白,也許固然王妃對我們孫家有所圖,但老爺子對王府怕是更有所圖,王妃正是看到了這契機,於是布下了局讓我們來鑽呢!就像是做生意,雖然都是賣家,但我們才是急於拋貨的人,所以這價錢不該由我們來出。”

“那……接下來我們要怎麽做?”王氏問道。

陳氏搖了搖頭:“還是回去和老爺子如實稟告吧,你我都不夠段數與王妃較量。”

卻說孫家的人辭了,聽水幽居的戲卻沒有結束,浮霜興致甚好的吃酒聽戲,姿態雍容華貴。她今兒算是給孫家一個下馬威,讓他們弄清楚自己到底是什麽身份!她是準備選擇合適的盟友做交易,而孫家也確實是眾多世家中最合適的,但並不是唯一的,他孫家所圖之事,唯有依靠王府,或者說依靠她季浮霜,可她卻不然,若孫家再擺不正位置,她也不介意換一個爭取對象。

想到此處,她不由又幹了一杯桂花酒,一旁薔薇張了張嘴想勸,卻最終沒有開得了口。浮霜已經半醉了,薔薇知道,此時任何勸說都隻能讓她喝的更多。

浮霜半眯著眼睛望著台上的正旦,那是從上京梨園買來的名旦顏如玉,此番正唱到:“奴把袈裟扯破,埋了藏經,棄了木魚,丟了鐃鈸。學不得羅刹女去降魔,學不得南海水月觀音坐。夜深沉,獨自臥;起來時,獨自坐。”他一人手持佛塵,載歌載舞,動作生動活潑,又不失趣味,實在是難得。

“真是難為他了,賞。”浮霜淡淡的笑道。

薔薇忙從案幾上的笸籮裏抓出一把碎銀子,撒到了台上。

那顏如玉依舊紋風不動的唱著,直到唱完了這幕,下台來謝賞時,方才近前見了浮霜真容。他僵在原處,一句謝恩的話說了一半又忘了一半,隻瞠目結舌呐呐不可言。

薔薇見狀,怒道:“王妃近前,如何這般不知分寸!”

顏如玉大驚,忙跪地磕頭道:“初見王妃威儀,不能自控,小人萬死!小人萬死!”

浮霜卻沒生氣,她此番廢了大工夫弄來這班戲子,卻是別有用意的,也不至於因為小事,便折個眼前這名旦。

她借著酒意,上下打量了那顏如玉一番,心道,果真這名兒沒起錯,他嗓音唱腔未必是最好的,但樣貌卻是一等一的好。鳳眼瑤鼻,朱唇一點,真個是比普通的女子還要俊俏。

“我前兒給你的戲本子可看過了?”她沉聲問道。

顏如玉一驚,隻低著頭沒敢抬眼,嘴裏應道:“看過了。”心中卻千百個來回,如同貓抓般的難熬。

王妃前日是給了他個戲本子,他也前後翻了幾遍不敢馬虎。從內容看這戲本子怕是剛擬的,他從藝這許多年來,從未聽過這出戲。說的是一個將軍成年累月的在外征戰,回家又一個勁的納妾養外室,結果將軍夫人耐不住寂寞,與將軍手下一胡姓校尉有了首尾的故事。

他不明白這故事究竟有啥賣點,一來是悲劇,最後醜事鬧出來,讓將軍知道了,斬了那校尉,將軍夫人也賠死菜市口,二來又是個有悖倫常的劇情……畢竟**這事在深宅內應該算是禁戲……莫非王妃是在暗示他……

“看過了就盡快排,我半個月後宴客,你這戲可就要登場了,等不得的。”浮霜笑著說道。

顏如玉裝著膽子抬起頭,隻瞧見王妃也著鳳眼,雙頰如塗朱般豔麗非常,他心中一顫,隻覺得渾身的血都衝到了腦門上。

“小人……定會盡快排上!請王妃……放心……”他耍了個花腔,拖長了音回道。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