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陵留守府,毛氏望著鏡子中,自己瘦削的臉,不禁感到一陣心焦。
“夫人,午膳是燕窩粥和清蒸魚,您好歹用一些吧。”丫鬟彤兒挑簾進了屋,放下食盒道,“我今兒特意點了一堆的肉菜,小廚房做好後旁的我都擱在了外麵,隻拿清蒸魚進來,還算是清爽,夫人多少吃一點,不然這身子可怎麽得好啊。”
毛氏瞥了一眼那魚,白白嫩嫩的,用醬汁調了味道,原本聞著該是鮮香無比,卻不知怎的她卻突然感到一陣子腥味,隻衝得胃裏惡心。
彤兒見狀,忙拿了盆子來,毛氏就著手吐了個稀裏嘩啦,由於原本就沒吃什麽東西,吐出來的盡都是酸水。
彤兒心疼的皺起眉頭道:“夫人,我瞧這樣下去可不成,明兒我就讓小廚房改用素油燒菜好了,不然這葷油燒的,您一口都吃不下,餓壞了身子不說,還有那肚子裏的……”
“閉嘴!”毛氏不耐煩的擰起眉頭,“你什麽都不要多說,按慣例,隻有府中有喜,才會用素油燒菜,這如何能說?平日菜還得照樣點,雞鴨魚肉樣樣不能少……”
“夫人!你也不必如此小心,現下老爺都不回府,這留守府就是您最大,您何苦如此苛待自己呢!不說旁的,就我看了都不落忍啊!”
“小心駛得萬年船!”毛氏固執的搖搖頭,“下人們麵子上的乖順,又有幾個是管得住嘴的,萬一讓她們嚼舌,傳到老爺耳朵裏,你我可是連性命都不保的!少吃些又有什麽關係,隻要熬過這兩個月……”話還沒說完,一勁頭上來了,又抱著盆子吐起來。
彤兒瞅著心焦,忍不住道:“實在不行,夫人不如避出去些時日?前兒潤州王妃不是還寫信來,邀請夫人回王府小住嗎?不如夫人就借故離開廣陵,到了外麵,還不想怎麽樣就怎麽樣啊?”
毛氏聞言心中一動,她現下不過是孕吐,旁的還未顯。再等數月,那即便是有彤兒打馬虎眼,肚子也是瞞不過的。府內上下人等,表麵上都是對她恭順有加,但誰知道背後有沒有往老爺跟前打小報告的?若真給人瞧出個端倪來,豈不是什麽都完了?
自從老爺兵敗潤州之後,就沒再回過留守府。雖然他人在廣陵,卻壓根不知道藏在哪個外室那裏,就仿佛留守府裏有毒蛇猛獸,他一回來就會吃了他似得。
她一開始還覺得便利,老爺不在,她就能繼續與孝天日日得見,豈不是再好沒有了?可沒想到兩人一時不查,竟然不小心懷上了孩子!
這麽多年來,薛孝天為了她都沒有娶妻納妾,他如今也已經年近三十了,雖說父母雙亡,家裏沒有旁人,可不孝有三,無後為大!
她曾忍著心裏難過,勸說他娶個妻子或者先納個妾,生養個孩子留個後。然而他卻抱著她道:“我這輩子誰都可以不要,唯獨不能失去你,我不管你名義上是誰家的人,可在我心裏,你就是我的妻,孩子什麽的都不重要,你別沒事胡思亂想。”
她當時自然是心中歡喜,卻總是覺得自己欠他良多,如今雖說是意外懷孕,可這突然來的孩子,就仿佛是上天給她的機會,好讓她補全了他人生的缺失,所以她鐵了心要將它生出來,為此連孝天本人她都瞞著。
可是在留守府眾目睽睽之下,莫名生個孩子,又怎麽會是件容易事?
想起潤州,想起浮霜上回來時,和她哭訴王爺納妾的話,她突然覺得也許浮霜能夠理解她的苦楚,因為她們同樣是被男人傷透了心的女人。
去潤州!躲上幾個月,把孩子生下來!這個念頭出現在她腦海中,便再難抹去了。
“收拾東西,明日我們便去潤州,參加……”毛氏開始回憶,老王爺的忌日貌似已經過去了,後來那個誰誰誰的及笄禮完了沒有?前幾個月她由於胎沒坐穩,也不敢出門,接連著幾件大事都錯過了,沒去潤州,也不知王府那邊會不會有意見?
彤兒即刻接話道:“夫人就去替東芷姑娘把關,相看郎君!昨兒信才送到的,說是三夫人已經看中了盛天府孫家,準備在孫家的兒郎中選一個給東芷姑娘做夫婿。所以王府很快便要設宴,聽說還有什麽比賽呢!王妃親自寫信,盛情邀請夫人您也去幫忙相看!”
毛氏聞言大喜,忙道:“就這麽著了,也不必多帶人,兩個粗實丫鬟即可,潤州王府裏要什麽伺候的人沒有?”
卻說浮霜收到了毛氏要回潤州的信,終於鬆了口氣。她這幾個月連番的邀請毛氏,毛氏卻遲遲未到,她甚至都懷疑是不是懷孕的事出了偏差,這輩子根本就沒發生?若真如此,她接下來的計劃倒是得全盤被否了。
今日晚膳過後,終於收到了廣陵來信,她這顆心方才落了下來。
上輩子毛氏大約也就是這幾個月懷上的,那時候她就曾借故躲到潤州來,可當時王府裏還是武氏當家,毛氏有沒有將懷胎的事說與武氏知道,浮霜是不曉得的,但從後來毛氏還是回了廣陵,與二老爺攤牌來看,武氏即便是知道了,也定是沒有答應掩護她生下孩子。
而這番毛氏回來,自己該怎麽做呢?
其實從某種程度上而言,她是挺同情毛氏的。毛氏十六七歲便依照家裏的安排,嫁了衛二老爺衛齊瑞,她剛過門,便接連生了一兒一女,按道理這輩子是該幸福美滿的。可壞就壞在二老爺並不是個安分的男人,毛氏生下女兒之後,才發現其實衛二老爺養在外麵的外室早已有七八個了,庶出的子女也有好幾個,她的兒子女兒根本就不是長子長女。
毛氏那時候還年輕,心裏過不去這道坎,便與二老爺大鬧了一場,從此夫妻關係破裂,二老爺原本就是貪戀她容貌,過了新鮮勁頭,哪裏還會好聲好氣的哄著?於是越發放浪起來,女人養了一個又一個。
後來毛氏在娘家的勸說下,也曾試圖挽回夫妻關係,她接了幾個外室入府,東廂西廂的住下,許了她們名分,也沒苛待誰。可偏偏衛二老爺其實從未真心喜歡過哪個女人,女人對他而言,就是玩物,養在外麵的寵妾他玩著有趣,等毛氏接回府中,給了名分,他倒是覺得沒趣了,因此即便是家裏三妻四妾,正兒八經的候著,他也極少回府。
再後來毛氏也死了在他身上的心,一門心思的養兒育女起了,然而命運往往就是在捉弄人,恒順二年,衛二老爺兵敗凚水,得一馬隊援救,方才安全返回了廣陵。這馬隊的頭領不是旁人,正是年方十八歲的薛孝天。
薛孝天與毛氏一見鍾情,再難相忘。從相見到相知相愛,迄今為止,兩人的關係足足維係了十二年,不能不說是情深意重。從大義而言,毛氏是違背婦道,與人**,為世所不容。可從本心而言,她不過是個敢愛敢恨的普通女人而已,浮霜還真有些憐憫她,其實她如今三十六歲高齡,這個孩子來的也不容易。
可是浮霜很清楚,同情歸同情,自己接下來要走的棋,可不容許心軟!
“玲瓏館收拾好了沒?”她轉首問丁香,“等二夫人回府,便安排去玲瓏館住。”
“郡主放心,早就吩咐下去了,自從老王爺祭禮起,就給二夫人備著玲瓏館了。”丁香回到,“等伺候完您就寢,我再去查看一遍,想是不會有疏漏的。”
浮霜擺擺手道:“我這兒有薔薇和芍藥呢,你趕緊的去,若有替換的,明兒一早便出去采買。玲瓏館上下的東西都要換過,我不希望留下一丁點兒過去老王妃的痕跡,你懂嗎?”
於是丁香隻能應聲去了。
“郡主是怕二夫人問起老王妃?”薔薇伺候著她寬衣淨身,嘴裏忍不住問道,“若真擔心,不如讓二夫人住到別的院去,玉景草堂也空著,臨湘齋也空著,又何必非得安排在玲瓏館?”
“你錯了,我不是怕她問起老王妃,我就是怕她想不起老王妃。”浮霜淡淡的說道。
武氏和東淳犯了事,如今一個被圈禁,一個意外身亡。而廣陵二老爺犯的是同樣的罪,不過是礙著廣陵重兵把守,不好動他罷了。
衛二老爺如今就像是縮在殼裏的烏龜,眼不見為淨,得一日舒爽是一日。可誰都知道,待得衛東鋆收複廣州之後,怕是就到了秋後算總賬的時日。
浮霜的計劃卻不是動真刀真槍。江淮的實力能不損耗就不損耗,若二老爺負隅頑抗,麵對衛東鋆的精兵,十五萬廣陵軍即便不是全軍覆沒,那也得損耗過半的,並不符合浮霜的設想,她的計劃是不動一兵一卒,收複廣陵。
因此,若能引發廣陵內鬥,則比外部用強兵要好得多,而內鬥的關鍵,便是如今即將抵達潤州的毛氏。
讓她住在玲瓏館,看到當日老王妃的院子,一夜之間物是人非,就是要讓她明白,這敵人和朋友,往往就是一個選擇而已……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