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演與將軍夫人**的猛將的是名武生,真個是身材高挑、氣質出眾,一登場便亮了一嗓子,若是在外麵的戲園子裏,那定是要叫座的!

相比之下,演將軍本人花臉卻勾了個白臉,這忠奸善惡一看就知道了。

演出開始沒多久,毛氏就入了戲,哪裏還顧得上擔憂浮霜知曉不知曉她的秘密?隻見她跟著台上顏如玉的唱腔,反反複複低吟那些優美動聽的唱詞,這些詞詞句句,真是如同寫到她心坎子去了一樣!

她當年也曾是一心一意隨著夫婿的,也曾為衛齊瑞誕下一兒一女,想著相夫教子的。可走到如今這步,她卻並沒有絲毫的後悔。

衛齊瑞不是她的良人,他早已遺忘了她,憑什麽她還要停留在原地苦苦等待?

這世道倫常,所有的罪都是女人來背,男人卻總是被姑息原諒,冠上個情非得已便可以脫罪。然而女人也有愛的權利,她從最初到現在,其實隻真心誠意的愛過薛孝天一人!她有什麽錯?她又犯了什麽罪?

台上的顏如玉婉轉吟唱,把那糾葛間的痛苦、自我的厭惡與掙紮、以及愛的瘋狂、怕的恐懼,演繹的淋漓盡致,毛氏禁不住都落下了眼淚。

浮霜靜靜的注視著毛氏,她知道一切正按照自己的預料,在一點點潛移默化的進行著。接下來的戲,是否會予以毛氏迎頭痛擊?讓她清楚的從夢中驚醒,認識到現實的可怕?她難道以為這回孩子的事,還能像過去一樣瞞得住嗎?過去的十年,正是因為二老爺衛齊瑞對她絲毫不關注,才沒有發現她的**事,哪裏是她自己做事縝密?

但孩子則不同,一個活生生的人,要想生下來,養在身邊,又能避的了誰呢?

毛氏其實並不是個十分聰明的女人,在浮霜眼中,她可以說是毫無城府,近乎透明。此刻,用帕子抹著眼淚,感同身受的模樣,換個不知情的人都會起疑心,別說浮霜兩世為人,根本就是知道的。

其實她最佳的選擇,莫過於放棄廣陵留守夫人的身份,早點合離抽身,這才是唯一的出路。

台上顏如玉已經唱到了身懷身孕,他百般糾結之後,告知了那情夫武生。毛氏捂著嘴,身體微微顫抖起來,她幾乎覺得台上的花旦就是她!她就是那台上的花旦!

卻見那武生唱到:“魚與熊掌不可兼得,古來萬事兩難全。你我真心牽掛,萬般恩愛,如何能為這世情所迫,勞燕分飛?”

顏如玉(賴娘)道:“奴家一顆心隻係在你身上,你要奴家生則生,你要奴家死則死,無論如何,上天入地,你我終究不分開!”

武生道:“不如我們棄了這繁華,避走他鄉,隻要遠遠離了這京城,怕是誰也難以尋見。”

顏如玉(賴娘)道:“可奴家的夫君又如何會肯放奴家走?奴家一身之後牽係太多,卻不是說放便能盡都能放的。”

武生道:“不能放者也得放,不能棄者也需棄!想想你肚子裏的孩兒,可是你我親骨肉,你難道舍得將他送與他人?”

顏如玉(賴娘)泣道:“奴家怎舍得?奴家怎舍得?罷!罷!罷!這不是如同掏心挖肺、要奴家的命嗎?”

武生道:“如今唯有一條路,你去求封放妻書,與你男人了斷前緣,你我才能後續半生。”

“放妻書?”聽到此處,毛氏呐呐自語。十年了,她從未想過如有一日,自己會放棄廣陵留守夫人的身份。倒不是她舍不得衛齊瑞,而是她清楚的知道,自己是毛家與定王府聯姻的象征,即便是衛齊瑞再棄她如敝屣,毛家人都不會同意她合離或者自請休棄的。

可是如今卻是不同與往日了,衛齊瑞衛二老爺與定王失和,現下已是戴罪之身,終有一日要清算的。此時拴在他身上利大於弊,毛家不就是因為生怕被牽連,幹脆居家搬到廣陵去了嗎?難道這時候還願意與衛二老爺一起死?

她這時候提出合離或休棄,怕是毛家都是會支持她的吧?

毛氏捂著胸口,隻覺得一顆心幾乎要跳出胸膛了,她怎麽就沒想到呢?她怎麽就偏偏沒想到?

如同柳暗花明,毛氏隻覺得眼前豁然開朗,她甚至開始憧憬,今後與薛孝天兩人廝守終身的日子了。

可正當她欣喜的時候,台上的劇情卻沒有走向燦爛美好。顏如玉去了將軍處攤牌,他沒有提**的事,也沒有說旁的原因,隻說是因為將軍常年不歸、在外濫情,他不能忍受,要求合離。

那將軍又怎麽會同意?家裏的正妻不過是個擺設,可這擺設關係到他的臉麵,關係到他的尊嚴,他斷然拒絕,說是讓顏如玉死了這條心,是生是死,這輩子都別想離開他身邊!

毛氏剛剛浮動起來的心,瞬間又沉了底,她太了解衛齊瑞了,他不恰恰是這樣一個隻顧自己,自私殘忍的男人麽?若沒有合適的理由,他怎麽肯放她走?

卻見台上兩人已經相掙起來,顏如玉被將軍的話激怒了,拿起桌上的剪子便要動手剪頭發,說是即便去當姑子,也不願再留在將軍府。那將軍如何肯讓她攪頭發,忙上前來搶,爭執間顏如玉被將軍一把推在了地上,緊接著肚裏的孩子流了,血染衣襟。

情勢急轉而下,原本占據上風,要求合離的顏如玉瞬間熄了火,將軍則開始逼問孩子的來處。原來將軍早已數年未和正妻同房,他立刻便明白了顏如玉要求合離的真正原因。

顏如玉身心疲憊,一方麵剛流了孩子體虛嬌弱,一方麵被將軍拖著頭發逼問,情夫是誰。他咬緊了牙關,死死不肯開口,於是將軍倉朗朗拔出寶劍,架在了她的頸間。

毛氏已經失態的從椅子上站起身來了,她雙手捂著自己的脖子,有種幾乎透不過氣來的感覺。這一出戲就仿佛她濃縮了的人生,那般鮮活、那般真實。

最終顏如玉經不住將軍的百般拷打,終於吐露了實情,將軍即刻下令,捉拿那武生,將其斬於菜市口。

顏如玉悲痛欲絕,了無生趣,於武生問斬當日,奔至菜市口,與情郎抱頭痛哭,許定來生。

顏如玉(賴娘)唱道:“悔不當初、嫁入將軍府;悔不當初、累你終身;更悔不當初、被逼供出了你。如今你這一去,獨留我孤身蹉跎,不如隨你後塵,我們攜手共赴黃泉。”

武生唱到:“一生終未悔,隻悔愛你時日太短,情分太淺。如今陽世你我難聚首,不如陰曹地府,闔家團圓。”

如泣如訴的唱詞,隻唱的毛氏淚雨滂沱,再難抑製,她失魂落魄的跌坐回椅子裏,仿佛瞬間被抽去了所有的力氣。

一旁浮霜抬頭一個眼神,揮退了伺候的丫鬟們,親自遞過去帕子。

一方白淨的帕子遞到跟前,毛氏方才從戲中驚醒,她惶惶然接過帕子,擦著眼睛的同時,暗自偷偷打量浮霜,生怕方才自己的失態,令她起了什麽懷疑。

卻見浮霜根本沒有看她,雙眼還聚焦在散了戲的台上。幽幽的歎了口氣,浮霜道:“可惜這戲還是被譜成了一出悲劇,丈夫殺了妻子和情人,賴娘終究隻能與情郎相會於陰間了。”

“可惜?”毛氏聞言忍不住道,“賴娘已經山窮水盡,最後不過是求一份休書,竟還落得如此境地,難道王妃覺得她能有什麽活路?能不至於如此這般嗎?”說完她甚至充滿了無限期待的望向浮霜。

浮霜掉轉過臉,直視毛氏,雙目流露出一種既同情、又可憐;既怒其不爭、又恨其不幸的表情。

毛氏隻覺得後脊梁一陣寒冷,好似自己最大的密碼在浮霜眼中,壓根就不是什麽秘密。她突然心生一股衝動,連老王妃武氏那種老謀深算的人,最終都敗於浮霜之手,說不定自己現在和盤托出,浮霜還能尋一計策,保全自己和薛郎?

可浮霜卻先於她開口道:“萬事盡在人為,賴娘此番是做錯了,她錯就錯在低估了自己夫君的殘忍。將軍那樣的人,能棄她數年,又怎麽會為她考慮,放她合離?所謂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到這口上,還想著和平了斷,如何能夠?如果是我,寧可魚死網破,也好於為人俎上魚肉。”

毛氏聞言大驚,她似乎有點明白浮霜的意思了。

“譬如,她為何要孤身一人去尋將軍攤牌?她難道不知道,自己身懷六甲嗎?她難道不知道自己不過是個弱女子,而那將軍顯然是殺人不眨眼的?換做是我,我一定先拉著情夫,下手除去那將軍,如此這般,也不必大費周章,更不必遠走他鄉,可以名正言順的以寡婦的身份,安安穩穩的與相愛的人過一輩子。”

這句話如同一道驚雷,劈得毛氏瞬間頭暈眼花。她與武氏不同,她是個真正的深閨婦人,從未想過謀人性命之事,可如今浮霜這出戲,卻讓她意識到,自己已經沒有選擇了……

浮霜鳳眼微張,緊緊鎖住毛氏的眼神,不容她退避。

“此時已經沒有什麽道德恩義可言,擺在賴娘麵前的,隻有生死二字,不是他死,便是她死,而且還會牽連上她所愛的人,和肚子裏的孩子。”

浮霜的話,如同魔咒,在毛氏的心中落地生根。毛氏撫著肚子,渾身癱軟的倒在椅子中。她突然意識到,或許浮霜這句話原本說的就不是戲中的賴娘,而就是她!

“王……王妃……你……你知道……”

“我什麽都不知道。”浮霜微笑著轉回了頭,輕歎了一口氣道,“我隻不過是請二嬸聽了一出戲,一出好戲而已。”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