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的五月天,陽光燦爛。西苑的池塘邊,浮霜掰著手中的饅頭片,正在喂魚。

許是久未曾有人投食了,魚塘裏的紅鯉很給麵子,數十條半尺餘長的鯉魚劃過水麵,飛也似的蜂擁而至,搶奪那幾塊掰下的碎饅頭。

身後傳來腳步聲,有人走到她右側方停了下來,沒有上前,也沒有離去,灼熱的視線聚焦在她的後背上,浮霜心中一動,卻沒有回頭,她仍舊往池子裏投喂著碎饅頭,臉上的笑意卻是越發濃重了。

直到手裏的東西全都喂完了,魚群翻騰了片刻,見再無食可覓紛紛離去,浮霜才拍了拍手,緩緩的轉過了身。她抬起頭,望向身後的人,姿態優雅、風度翩翩的一頷首,眼中沒有絲毫的驚訝。

傳說中的福建第一美人,果然名不虛傳。杏眼桃腮、容貌風雅、冰肌玉膚、氣質出眾。那女子身材窈窕,個頭與浮霜差不離,甚至比南地許多男人都更加高挑。她身穿一襲暗綠地織金紗通肩柿蒂形翔鳳短衫,下著蔥綠地妝花紗蟒裙,頭戴累金鳳釵和攢珠抹額,通身氣派明豔富貴。

崔王妃雖然早已過了豆蔻年華,卻比青春洋溢的少女多了份成熟的優雅。她身旁沒帶丫鬟,靜靜的站在距離浮霜五步外,直視著浮霜,臉上的神情看不出喜怒來。

浮霜打量崔氏的時候,崔莞爾也在打量浮霜。十幾歲的少女,正是風華正茂的年紀,而這位名聲赫赫的潤州定王妃卻給人一種超出年歲的沉穩和大氣。她的眼神睿智而清明,沒有身為俘虜的謙卑惶恐,反倒是氣定神閑?

千裏迢迢費盡周折綁來定王妃之後,崔莞爾一直對浮霜避而不見,也許是因為她心中隱隱覺得,自己在這位年輕的定王妃麵前,極有可能會勢弱幾分。

雖然浮霜的自由如今被控製在她的手中,可浮霜背後代表的力量,卻幾乎逼迫的整個福建趙氏難以呼吸。

誰被誰所控製?有時候並不是表麵上的那麽簡單。

兩人誰都沒有先開口,仿佛越晚開口,便越能占據上風。池畔風潮湧動,卷起衣抉翻飛。

過了許久,最終還是崔氏幽幽的歎了口氣,道:“王府的款待不知能否令貴客滿意?”

浮霜淡淡一笑:“衣食住行,皆為上品,沒什麽可挑剔的,唯獨泉州菜式偏為清淡,對於吃慣了辣子的我來說,有些不習慣。”

她說的風淡雲輕,就如同真的是被邀請來做客的一般。

崔莞爾失笑:“可是我疏漏了,忘記了您生長於西蜀,而不是江淮。”

浮霜見她話中有話,便應道:“無論我來自何處,我都是潤州定王妃。”

兩人數個回合,語帶機鋒,隨即相視而笑。

浮霜一展臂道:“崔王妃可有閑暇,陪著我在院裏走一走?”

“理當如此。”崔莞爾率先邁步,“貴客先請。”

說著兩人便沿著魚池,傳過花叢的小徑兜起了圈子。

“近日我兒多有叨擾貴客,不知可有冒犯?小兒年歲尚幼,還請貴客多多擔待。”崔莞爾道,她嘴上說的致歉的話,但意思很明顯,這是在警告浮霜不要打她兒子的算盤。

浮霜搖了搖頭:“崔王妃言重了,我之所以頻頻見令公子,其目的王妃應該很清楚。如今王妃來了,我自然不會再逗引他。王妃請我來泉州,卻一直避而不見,我對此十分不解。我不明白,究竟有什麽令王妃懼怕與我麵談?”

“我倒不是怕與貴客見麵,而是深覺沒有這個必要。”崔莞爾毫不客氣的回道,“見如何?不見又如何?貴客身陷囹圄,為我所掌握,我又有什麽可怕的?”

浮霜大笑,眼波明豔流轉、璀璨動人,仿佛崔氏說了個十分好笑的笑話一般。

“大軍壓境、刻不容緩、眼看著福建便要淪陷,崔王妃您卻不願見我,難道您就不怕錯過了唯一能扭轉乾坤的機會嗎?”浮霜拋出了她的誘餌。

崔莞爾心中一顫,眉眼淩厲起來,她反駁道:“貴客莫要聳人聽聞,我福建趙氏三十萬雄兵,又怎會沒有一戰之力?江淮衛東鋆不過是一屆小子,初出茅廬,僥幸勝了李炳晟罷了,他若不來福建便罷,隻要來了,怕也是無法全身而退!”

“三十萬雄兵?當年桓城越王李炳晟也號稱三十萬雄兵,可如今這三十萬雄兵安在?雄兵與否,口說無憑!當以勝負而論!”浮霜鳳眼微張,氣勢狂傲的說道,一瞬間她甚至給人一種錯覺,這哪裏是弱質芊芊的女流之輩?簡直就是久經沙場的悍將一般!

崔莞爾微微一愣,卻沒有被她的氣勢壓製,畢竟也是執掌福建多年的女人,崔王妃驚訝過後,很快恢複了平靜。

“戰爭沒開始之前,誰又能知道勝負如何?貴客莫要狐假虎威。”

浮霜笑了:“或許慶王爺還尚存僥幸,以為自己還有機會與我江淮衛氏一搏,但崔王妃您卻應該是最清楚不過的吧?您不是都做好了最壞的準備了嗎?譬如挾持我來保命?”

崔莞爾被這話一通搶白,一時間難以反駁,她張了張嘴,卻沒有發出聲音。

卻聽浮霜又道:“我最初想不通,兩軍對陣,綁架我又有什麽用處?史有項將軍以烹煮劉王父為挾,便有劉王曰:吾與爾‘約為兄弟’,吾翁即若翁,必欲烹而翁,則幸分我一杯羹。父子尚且如此,何談夫妻?軍前授令,當不以一己私壞大局,崔王妃以我為要挾,實屬失智之舉。可到了泉州後,王妃對我款待有嘉,我便明白了,哪裏是要以我威逼衛東鋆退兵?不過是留我為最後的保命符罷了。既然如此,說明崔王妃您對趙家軍並不看好,已經做了最壞的準備。現在當著我的麵說什麽勝負難料,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

崔莞爾被她說的臉上一陣紅一陣白,這位定王妃果然聰慧,僅憑蛛絲馬跡,便窺清楚了她的目的。

不過即便如此又能怎麽樣呢?她依舊是俘虜,是她崔氏留給兒子的保命符。

“王妃既然都已經預料到了最壞的結果,為何不願聽一聽浮霜的建議呢?其實江淮衛氏未必非要與福建趙家生死抉擇,有時候峰回路轉,還是有兩全其美的方式的。”浮霜收起咄咄逼人的態勢,一轉臉又擺出蠱惑的神情來,那說話間仿佛就是最貼心的朋友,在為趙家盤算似得。

崔莞爾對於她這種‘變臉’的速度歎為觀止,同時心中隱隱也被勾起了好奇,還有什麽兩全其美的方法?怎麽可能?過去慶越兩王或許可以偏安一隅,隻要明麵上歸降江淮,可現在,他們趙家已經失去了聯盟戰友,無法再與衛東鋆抗衡,臥榻之旁豈容他人鼾睡,衛東鋆又怎麽可能放過他們?

“崔王妃久居泉州,對於年年來朝的洋人船隊,當屬不陌生吧?”卻聽浮霜緩緩說道。

崔莞爾一愣,怎麽話題轉到海商身上了?她隨口答曰:“自然是知道的。”

浮霜點了點頭,道:“那王妃您覺得商者,對於一國而言,究竟有多大的影響呢?”

“商人?士農工商,商人不是最末的嗎?”

“或許現在是,但將來未必是。”浮霜笑著道,“天下在變,我朝卻不變,這終究會成為負累的。聽聞在洋人那裏,商人能左右國政,甚至能影響國王的更替,我想我們天朝的未來,商人未必不能成為重要的一環。”

崔莞爾皺起眉頭,她不理解浮霜突然話題飛出萬裏的原因。

“所以我十分重視世家的力量,他們有錢,有地,有人,將來或許會成為天朝最大的利益集團。”

“這又如何呢?與當下何關?”崔莞爾聽得雲裏霧裏的。

浮霜停下腳步,轉過臉望向崔莞爾:“王爺之所以不想歸降,怕是心理過不去那道坎吧?畢竟衛東鋆比他年輕的多,又是剛剛登上王位不久的。聽聞王爺在福建的口碑甚佳,他越是賢明,越不能容忍祖宗基業在自己手中覆滅。”

崔莞爾一愣,心中暗讚一聲,這定王妃倒是猜的絲毫不差呢!

“可我們江淮也不能容忍南麵有軍事力量殘存,衛氏和季氏的決戰即將來臨,在此之前,衛東鋆勢必要清楚所有的 障礙。”

崔莞爾點點頭,這話倒是分析的不錯,雙方的矛盾就在於此啊!

浮霜頷首一笑:“說來說去,其實福建歸誰管並不是要害所在,重點是福建的兵權。隻要趙家沒了私兵,我江淮衛氏也沒有必要真的趕盡殺絕,派遣一位新的知府來管轄福建,未必會做的比慶王爺更好,更得民心,不是嗎?”

崔莞爾聞言,心中倒是明白了幾分:“你的意思是……讓我們隻交出兵權?”

“不是交。”浮霜搖了搖頭,“若真是交出兵權,還不就是降了?慶王爺能做到嗎?我的意識是出售。”

“出售?”崔莞爾十分吃驚。

“對,出售,把三十萬雄兵賣給我們,我們支付趙氏一筆巨款,足以令趙氏富甲天下,將來成為世家之首!到那時,你們從另一種層麵上,擁有的就不僅僅是福建一地,王爺也算得上是榮耀門楣了不是嗎?”浮霜充滿了**的拋出了自己的底牌。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