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送王妃升天。”

黑壓壓跪得一屋子的人頭,令季浮霜隻覺得胸口憋悶的緊,幾乎透不過氣來。

妾室、丫鬟、小廝、親隨……闔府上下百來號人口,平靜而整齊劃一的聲音,沒有抑揚頓挫,不含任何感情,隻是單調的一遍遍重複,如潮水般一波波的衝擊著她的心髒。

季浮霜掃視過那一張張熟悉的臉,被她淩厲的眼神盯到的人紛紛低下了頭。最終,她狂笑出聲,笑的眼角都泛出了淚花,是她太傻,做錯了事,站錯了隊,怨不得東鋆下令,甩給她三尺白綾,命她自盡。可這些人呢?她苦心經營、處處斟酌,何曾虧待過他們?為何現如今卻落得個眾叛親離的下場?

她不服!她不甘心!

是不是因為她手段還不夠毒辣?是不是因為她還有顧忌?又或者隻因為她是名女子……季浮霜抬起頭幽然長歎,若她身為男子,在這亂世棋局中,至少能掙得一條活路吧?

她閉了閉眼,嘴角浮出冷笑,若她真身為男子,父王便也不會選她為棋,嫁入潤州定王府吧?她自然也不必為了母親出賣東鋆,一切的一切恐怕都不會發生,即便是亂世紛爭,他也未嚐不能奮起一搏!

是她錯了,所謂一步錯、步步錯,再難回頭……

恍惚間聞見屋外飄來的玉蘭花香,清淡如煙、似真似幻,令她的思緒仿佛飛出了萬裏之外。

東鋆的部隊應該已經抵達豫州城下了吧?卻不知他和父王之間最終誰輸誰贏?

不過這輸贏勝負已經於她無關了,母親已經亡故,她糾葛一世又為得誰來?

跪在近前的妾室聶蓉兒見她遲遲不肯動手,忍不住衝總管槐榮使了個眼色。

槐榮便膝行至前道:“王妃,奴才願伺候您上路。”說話間他衝著季浮霜拜了拜,便要起身動手。

“退下!”季浮霜瞪著著那張令她幾欲作嘔的臉,厲聲喝道,“你不配碰我!”

她冷厲的掃了眼聶蓉兒,聶蓉兒唬的連忙垂下了頭,白了一張俏臉。

浮霜冷哼一聲,即便是輸了,她也不是輸給這等小人!豈能落在他們手中?

深吸口氣,她踏上凳子,抬手將橫梁上的白綾挽了道結。

心下一片死灰,此生無可戀!她閉上眼睛,將頭擱了上去。

勝者為王、敗者為寇,她願賭服輸,既然輸了,不如就輸得個幹幹脆脆!

一腳踢掉了凳子,旋身而起,**起衣玦如蝶舞般絢爛。

“恭送王妃升天!”眾人若鬆了口氣般齊身叩首,高聲唱和,屋外又有百餘眾隨唱,定王府內哀聲震天……

朦朧中,她神魂出竅,飄到了半空中,****悠悠再難回還……突然隱約聽到那熟悉的男人聲音:“浮霜!”

那撕心裂肺的狂喊仿佛又給她注入了力量,是他!難道是他?竟然是他!

她拚命想睜開眼睛,卻飄忽不定,緊接著猛的一口氣抽緊,窒了數秒,她眼前一亮,如同大夢初醒。

清秋朗日,陽光照著遍野的金黃,與連綿的亭台樓閣相映成趣。放眼望去,院內假山逶迤、亭榭隱約、鳥語花香,景色幽靜怡人。所在之處更是高簷翼展、回廊曲榭,從回廊外往外望去,一股清流環閣曲轉,水聲湍湍,令人不禁情趣盎然。

秋風卷起一樹的金桂,打著旋飄入回廊,如煙如霧,帶著暗香浮動,繚繞了她一身。

怎麽回事?季浮霜微張著嘴,一時間發不出了聲音。

這分明是她父親睿王季景齋,所住的醉石軒後花園,是她十五歲那年剛從昌平鄉下被接入王府時,平生第一次見到的絢爛景致。

抬起手,她摸了摸臉,望見自己身上那白底青花長裙,還有那腕上的包銀檀木香鐲,那是離開昌平時,母親塞給她的最後的念想,不是已經在兩年前的意外中斷了的嗎?

季浮霜跌坐在圍欄長椅上,大口大口的喘著氣,直愣愣的盯著麵前的青瓷花磚,心跳越來越快。

這深秋景致,這身充滿了鄉土氣息的衣裙,她記憶猶新。十五歲剛進豫州城睿王府的時候,她穿的就是這身衣服。載她的轎子停在了西角門邊上,她麵色怔忪、謹小慎微的抱著包袱,縮在轎子裏凝聽外麵看門粗漢的閑談瞎扯,足足等了有一盞茶的功夫,才被一名青衣長隨帶著,低頭耷腦的穿過府邸前院,來到這醉石軒門口候著,候得久了便一覺睡了過去。

可這分明已經是五年前的事情了,這五年中她再沒穿過這種粗布衣裳,更是再沒回到過豫州睿王府來。

腦海中似有走馬燈似的念頭此起彼伏的湧現,又仿佛一片空白,她呆愣了足有半個時辰,方回過神來。季浮霜攆起細小的金色花蕊,置於鼻端聞了聞,清新淡雅的香味令她緊張的心情逐漸舒緩。是夢還是幻?卻怎又有如此真實的觸感……或者說是老天又給了她一次機會?

這念頭突然從心頭泛起,便再也壓製不下去了。

握緊了手心,金桂被碾成了塵……若真是如此,這輩子她還有何可懼?

就算此時此刻她已經站在睿王府內,就算命運的棋局已然開始、不容她退避,她也不會再走錯一步!

她不求榮華富貴,但求母親的一世平安!無論一路多少魑蠡鬼魅,都無法再阻礙她分毫!

人擋殺人!佛擋殺佛!

這一世她要活得肆意妄為!

斂起心神,季浮霜恢複了平靜如水的麵容,衣袖翻飛,她斂身坐下,那雍容怡然的姿態,就仿佛不是名剛剛從昌平鄉下被接回睿王府、無名無分的私生女,而是這醉石軒主人睿王爺請來的貴客。

品味著空氣中的桂花甜香,她努力想回憶起睿王的模樣,卻怎麽也想不起來了,上輩子她稱他為父親,他卻從未曾將她視為親女。既然血緣上的糾葛也抵不過利益的紛爭,她又何苦秉承孝道,不敢違逆呢?

若不是他,母親又怎麽會死?若不是他,她又則會深陷潤州密織的羅網中,不可自拔?若說她上輩子最恨的人,不是賜她三尺白綾,逼她自縊的衛東鋆,而是這醉石軒主人季景齋!她血緣上的親生父親!

回廊拐角處傳來一連串銀鈴般的笑聲,將她的思緒從記憶中拉扯回頭,季浮霜抬眼望去,卻見兩個嬤嬤並五六個丫鬟,簇擁著兩姐妹從拐角處走來。

年齡稍長的那位身量修長,削肩細腰,鵝蛋圓臉上一雙杏仁大眼顧盼生輝。她身著鏤金百蝠掛壽水紅色窄襖,外罩攛珠水貂披風,富貴榮華盡在一身;年紀幼小的則著銀絲豆色繡花裙,壓著件醬紫色百蝶穿花小褂,她的身量較矮,團臉圓鼻,五官尚未張開。

雖然這輩子是第一次見麵,但季浮霜對她倆卻早已熟知,異母姐姐季清韶和妹妹季清婉,兩姐妹具是粉黛釵環戴了一身,秀彩斑斕,七分的人才也被襯成了十分。

就連那周圍的丫鬟婆子身上的緞麵衣襖、頭上的攢花珠釵都是極好的。相比之下,身穿簡簡單單的白底青花長裙,頭上隻帶了根檀木發釵的季浮霜,簡直就像是另一個世界裏冒出來的。

季浮霜卻沒有露出絲毫的退避羞澀,她剛剛年滿十五,正是女子最繁華盛茂的年月,宛如景瓷般白皙瑩潤的膚色,微微透著健康的紅暈;蜜桃般剔透飽滿的紅唇淡雅宜人,一雙狹長的眼睛,眼角上挑,暗藏淩厲的眸光掩映在濃密如扇的睫毛下,輕笑間光華流轉、極盡妖嬈。

那一身的素色衣裳卻像是被她的人襯托了一般,也顯得格外的清雅淡然起來。

“呸!哪裏來的狐媚子,憑她也配與我們姐妹相稱?”比起年紀較長的季清韶,年方十四的季清婉顯得格外沉不住性子,她率先低聲和姐姐說道,那聲音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恰好能被季浮霜清清楚楚的聽在耳中。

季浮霜笑了笑,轉過了身,假作欣賞院內風景,沒將季清婉的話當做一回事,事實上比起她那口蜜腹劍的姐姐,這小丫頭片子心中喜惡都放在臉上,才是最容易看得通透的。

果然,季清韶立刻委婉的開口批評妹妹道:“都是一家子人,身上流著相同的骨血,何必說的這麽難聽。”

她的聲音柔軟纏綿,如泣如訴,說的話又是恰到人心,季浮霜嘴角浮現一絲冷笑,上輩子少不更事的自己,不就是被這柔柔弱弱的聲音所麻痹,一心以為這位異母姐姐是王府內,自己唯一的知己嗎?

可偏偏是這位知己,一轉身卻捅了她狠狠一刀!

季清韶說完這話,打量了番依著回廊往外眺望的少女,見她如木頭人般的毫無反應,方才拉著妹妹的手道:“我們進去吧,爹爹難得回家,你想要那千金難求的碧眼番貓,也得求爹爹才是,母親可做不得主。”

談話間,兩個嬤嬤推開堂屋大門,兩姐妹便被簇擁著走了進去。

門吱呀呀的關上,季浮霜眸光流轉,這點小心思落在今生今世的自己眼中,是再了然不過的了。季清韶故意選這個時段帶著季清婉來見父親睿王,無非是兩個目的,一是來探探她這位剛進王府,即將從私生女一躍成為王爺嫡女的紅人;二來便是故意給她個下馬威,想讓她知道,即便是成了嫡女也是分親疏的,就像那千金難求的番貓,也隻有從小生長在王府的正牌小郡主才有資格擁有。

季浮霜苦笑了一下,幽幽的歎了口氣,若是她們知道,她季浮霜並非是來豫州睿王府認親享福,而是來替她們擋災避禍的,恐怕就不會如此小家子氣,也沒有後續那翻天覆地的窮折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