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霜盯著依在窗台上的衛東鋆,心潮翻湧。一時間前世今生,與他的恩怨情仇齊上心頭,再難將息!

上輩子他也是在新婚之夜放了她的鴿子,她謹小慎微的端坐在新房內,直到天明才歪倒睡去,卻接連著數日未曾見到他的麵,王府眾人對世子爺的荒唐行徑原不奇怪,卻不免心中小瞧了她,覺著她季浮霜不過是從豫州嫁來的一個擺設而已。

衛東鋆常帶著麾下鐵騎衛滿城奔波,也常宿在營中,連王府都不回。待得定王過世,衛東鋆繼位之後,眾人搬去了梧山堂,她則被安置在玲瓏館,出入得人看顧,小心提防,處處留心。

衛東鋆對她算不上壞,隻是冷淡。她當年不免心存怨懟。後來又因季景齋那母親轄製,她便施展諸般手段,處心積慮、騙得了他的心。

後來衛東鋆對她是真喜歡的,甚至不顧她的身份,真心信了她,卻不防被她轉手給賣了,生生折損了近十多萬大軍。若不是他本人雄才大略,手下又人才輩出,最終揮師西進,孤注一擲直入蜀中,逼得季景齋決戰豫州城下。江淮衛氏早已被除名,他衛東鋆也早已兵敗身死,淪落為階下囚了。

因此真要說起來,上輩子他與她之間,是她先負了他,怨不得衛東鋆最後來信逼她自盡。

至於自己對他到底有沒有真感情?浮霜閉了閉眼,不願再想,這輩子除了自己的心,盡都可以還他,助他扶搖直上,執掌天下,也算是償了上輩子的虧欠罷。

一時間各種滋味齊上心頭,五味參雜,令她思緒煩亂。

衛東鋆卻不知這些,隻覺得這丫頭臉上神情變幻,端是奇怪,不知在琢磨些什麽?

浮霜長長的出了口氣,緩緩睜開眼,她用袖子掩起手中的扇劍,行至八仙桌前,另執一杯,倒上了兩杯酒,便抬手示意衛東鋆坐下。

衛東鋆挑起劍眉,心中覺著有趣,此處分明是他的臥房,這小女子卻猶如主人待客般隨意,一點羞澀都沒有,倒勾起他幾分好奇來了。

他拍拍褲腿,揚起一陣灰塵,走到桌邊落座,抬眼細細打量浮霜。凝脂般的肌膚如玉如珠,一抹紅唇淡雅得益,烏雲般的秀發垂墜在胸前,那大紅色的婚服更襯托的她豔光四射、風華絕代。

最引人矚目的還是那雙略微上翹的鳳眼,濃密的睫毛下,他看到的是她掩不住的銳利眸光。兩人的視線一個交匯,便纏鬥在一處,互不相讓。

衛東鋆打量自己的時候,浮霜也在觀察他。兩世為人,她一直想不通,衛東鋆明明有一副傲人的好樣貌,為何卻偏要將自己弄成這副樣子,就好似如此便能顯得與眾不同似地。

入鬢的劍眉下,一雙深邃的眼睛,泛著如雄鷹般野性的眸光,削瘦的臉頰勾勒出的優雅的線條,挺直的鼻梁帶了幾分高傲的貴氣。他的左側臉頰上有一道淺疤,養好的皮膚平時並不顯眼,卻在笑起來時會出現個奇妙的弧形凹陷,似魅惑,又似狡詐。

他若梳洗整齊,原該是霸氣淩然,又俊秀無匹,偏要弄得披頭散發不修邊幅,就算是此際得收斂鋒芒,裝瘋賣傻,也太過了不是?

上輩子他這模樣就招人不服,試想那些老臣,以四五十歲的年紀,投誠於少年麾下已心有不甘,更何況是他這副尊容?

這輩子得找機會給他掰正了不可,雖說別有一番灑脫隨意的氣度,可實在不像個上位者該有的模樣!

想到此處,浮霜微微皺起眉,輕聲道:“我以為你今晚都不會回來。”

衛東鋆挑挑眉,越發覺得有趣:“此處是我的寢室,我不回來能去哪兒?”

“你不是連婚禮都未參加嗎?”浮霜淡淡的說道。

衛東鋆打量了她片刻,方道:“那隻是因為我並不想娶你。”

這話說得直截了當,沒有半點修飾婉轉,說完他便盯著浮霜,想從她臉上瞧出幾分失意、幾分緊張,又或者其他什麽情緒,卻發現浮霜依然平靜如水,未起波瀾。

隨即,她緩緩的笑了,如春花綻放。

“彼此彼此,我也不願嫁你。”

衛東鋆聞言皺起眉,一般女子都不願嫁給一個名聲在外的瘋子,這不難理解。可睿王季景齋的女兒又怎麽會是省油的燈?她難道不是為了刺探潤州消息才嫁來的嗎?她難道不應該甜言蜜語的迷惑自己,最好將自己迷得暈頭轉向,才好行事嗎?

她如何會坦言並不想嫁給他?

莫非她真的隻是個普普通通的新嫁娘?是他太杞人憂天了?

不可能!季景齋那老狐狸,又怎會隻派個花瓶來聯姻?

思索間他不禁前傾了身體,拉近了與浮霜的距離。浮霜毫不退避的直視他的目光,心想,這自負胚子!偏隻許他不願娶她,就容不得她不願嫁不成?

兩人再度以眼神交鋒,一時間屋內沉靜下來。

他盯著她,從她眼中隻看到了自信、沉穩和如水的平靜。

她望著他,從他眼中瞧出了玩味、興趣和勃發的戰意。

片刻之後,衛東鋆突然收斂鋒芒,低聲說道:“你若信得過我,便將諸事都交與我吧。”

他的聲音略帶嘶啞,神情誠懇,一瞬間那雙鷹一般的眼睛中隻剩下純然,就仿佛一個天真的孩子提出了個善意的要求,俊秀的臉龐認真的,令人難以拒絕。

浮霜望著他,思緒翻湧。上輩子他和她初次見麵是什麽時候?她已經記不清了。但她記得他那時似乎也說過這句話。

若信得過,便將諸事都交與我吧!

是承諾,還是邀約?原來當年最開始的時候,她也曾有機會放下執念的。

如那時自己應允會怎樣?會否一帆風順?會否不用再鋌而走險?母親會否也能……

不!其實沒有什麽會否,因為上輩子已經過去了……

浮霜收攏思緒,垂下眼簾,避開了他真誠的目光。

“我信不過你,我隻相信自己。”她緩緩說道。

隨著她的答案,屋裏的氣氛重新又變得有些劍拔弩張。

衛東鋆不知道為何自己會突然說起讓她坦言的話,或許是眼前這千裏迢迢而來,孤處於敵境的少女,令他生出幾分憐憫吧?

總覺著她和自己有幾分相像。

於是他便脫口而出了那句認真的話。

可她的回答卻是:信不過他?

是啊,誰在初次見麵時便能信得過個陌生人呢?更何況是他?潤州的瘋世子衛東鋆?

他冷哼一聲,臉上再度浮現似笑非笑的表情。

“那便罷了。”說罷他起身走到床前,和衣便躺下了。

浮霜這回再也保持不了鎮定了。

他竟然躺下了?一身的泥巴灰塵、一身的汗臭!他……竟然就這麽躺下了?

這簡直……簡直是……不可容忍!

她快步衝到床前,抓起他的耳朵便擰!

“你給我起來!髒死了!”

衛東鋆嚇了一跳,這還是方才與他較勁的沉穩郡主嗎?怎麽突然就變臉了呢?

浮霜的手勁並不大,遠達不到能揪起衛東鋆的力道,可不知怎的,衛東鋆便被她給‘拎’起來了。她把他推搡到床邊,打開窗戶道:“出去!愛上哪睡便上哪兒睡去!這麽臭,別進來!”

糊裏糊塗中,衛東鋆翻出了窗戶,隨即被他染上了泥巴的被褥也一並給扔了出來。

站在天井裏,他抱著被子,傻傻的抬頭望月,愈發的詫異。

自己……這算是……被新娘趕出新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