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銜華那堆狗屁倒灶的事,陸郡一周以前就知道了。
或者說,剛開始他就沒抱什麽希望。
一個暗地勾結的草台班子會落得如今的下場,不出意外,也絕非偶然。
但一年多的時間裏,他就是揣著明白裝糊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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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記得,一開始聶銜華並沒有對他的出現展現過度的關心和熱情。
家庭聚餐時寒暄幾句後遞根煙的關係,僅此而已。
是因為那時他還沒被正式宣布接任安陸,甚至外界鮮少人知道他的存在,所以對聶斐然家,除了聶父聶母,親戚們都隻當他是普通生意人。
直到婚禮前半個月,請帖機票和伴手禮一齊寄發出去後,他身份大白。大概就是那時開始,聶銜華開始蠢蠢欲動,想著怎麽走捷徑攀上他這個圈子的關係。
後來的事自然順理成章,恰逢請了聶銜華當伴郎,於是婚禮當天他名正言順地隨陽霖四處碰杯,借著聶斐然這層關係,整場下來可謂如魚得水,甚至有些飄飄然。
等回到璟市,他先是照著收集來的名片瞎聯係拜訪一通,又煞有介事地想單獨約陸郡喝咖啡。
電話裏,他例行客套一番,猛打親情牌,好像和聶斐然關係好得像不能再好,親得不能再親。
然而陸郡向來討厭這種先冷後熱的接近方式,繞了一會兒圈子後,他表露出讓對方有事直說的意圖,聶銜華這才獻寶似地提起自己和朋友有門道拿到了某地的采礦許可證,已經到審批的最後階段,隻是設備采購方麵還有資金缺口,隱晦地暗示想要"分陸郡一杯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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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正地說,其實陸郡對這個人印象不算糟糕。
聶斐然聊天時講過許多童年瑣事,雖然他口中的聶銜華總帶著一層童年濾鏡,但從小到大,好像聶銜華一直很護聶斐然,說來說去,兩個人一起闖的禍,最後總是聶銜華義無反顧地擔下所有責罰。
除此以外,陸郡知道這人小時候無比淘氣,卻又比同齡人早熟聰慧。讀書時連跳兩級,人生順風順水,隻是沒個定性,吊兒郎當地一年換一種愛好,博士才讀了第一年就申請休學,幾年間瞎折騰些什麽連家裏人都不清楚。
可畢竟家教和學曆放在那裏,所以從陸郡自己的角度看,隻覺得這人心性浮躁跳脫,思維天馬行空,本質總壞不到哪裏。
然而聶銜華在電話中滿口跑火車的那套投資話術還是完全暴露了他的缺點——
自視甚高,聰明反被聰明誤,說的項目從頭到尾又假又空。
這種模式的談話陸郡實在經曆過太多了。
所以問清楚後,要論單獨見麵,談的又不是私事,他壓根不感興趣。
再退一步的話,想約他私人工作時間,拋去跟聶斐然的聯係,總歸差點意思,況且以聶銜華的身份想要拉他的投資,多少還不夠格,他也看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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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婉拒後,聶銜華不死心,等再聯係上時,陸郡在電話裏挺客氣地回,"銜華,好意心領了,咖啡就不喝了,約吃飯什麽的家裏我說了不算,你問然然吧。"
意思擺得很明顯——
他不樂意繞過聶斐然跟聶銜華談親戚關係之外的事。
而這通電話後,聶銜華倒也知趣,後續沒有窮追不舍。
陸郡以為這就完了。
直到某次工作聚會,人不多,三五個圈子裏的知根知底的熟臉,酒過三巡,不知誰起的頭,說起聶銜華還在鍥而不舍地找機會融資的事,當飯後談資講,笑他心裏沒數。
原來隻是換了努力方向。
陸郡從沒把聶銜華當回事,倒不至於為他打抱不平,也不關心他怎麽會變成這樣,原本一笑而過,但又覺得從旁人嘴裏聽那幾句話莫名刺耳。
因為再怎麽樣,雖然聶銜華私下的走動沒有打著他的旗號,但總歸有知道他們這層關係的人,本質丟的還是聶斐然的臉罷了。
那時他和聶斐然剛結婚不久,正是蜜裏調油,要是聶斐然要知道一起長大的家人背後給他掉鏈子,變成這副嘴臉,大概要傷心一陣。
所以陸郡稍加衡量,出於保護的心態,鬆了口,私下見了一次聶銜華。
那時他的想法還很單純:隻是要錢的話,他無所謂破費,隻要事情能止步於錢,而聶銜華能安分下來。
就這麽斷斷續續地往來,直到年初,聶斐然陪他回G國出差時,見到陽霖,連陽霖都提醒他聶銜華那個項目不靠譜,他卻左耳進右耳出,隻擔心險些被聶斐然下樓時順耳聽去。
長在他們這樣的家庭裏,生意場上的各種糟爛事從小耳濡目染,所以聶銜華這種急功近利的項目,他順帶聽了一耳朵,企劃書都不願意接就知道,紙糊似的,不可能做得長久,也不必期待回報。
哪裏會需要旁人反複叨念。
但那段時間正值他的情緒低穀,一顆心飄搖不定,患得患失地不知怎麽修複感情裏出現的裂痕。
很多個夜晚,明明睡前做了愛,兩個人都饜足,而事後聶斐然也確確實實乖順地躺在他懷裏,他卻時常惶惶不安,閉上眼再睜開,懷疑都是轉瞬即逝的假象。
焦慮得不到正確的釋放,最後就推著他從別的地方尋求寄托,回頭看,雖然出發點是因為愛護聶斐然,可忘了從什麽時候開始,他把自己的私欲和金錢攪合在一起,而對聶銜華的投資也早已隨著他坍縮的安全感變了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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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聶銜華怎麽也沒想到,甚至到最後也沒搞明白,為什麽陸郡變得越來越大方,甚至到了遠超出他的一開始心理預期的程度。
他並非法盲,中途當然也有後怕的時候,他想過要停下,但後期和陸郡溝通時,對方從來不問進度和收益,像個有求必應的提款機,給他投的錢每次都在增加。
毋容置疑,人性其實是很難經得起金錢考驗的,賭徒心理作祟,加上合夥人鼓吹,聶銜華總覺得自己再搏一把就可以逆風翻盤,所以靠著這股穩定的資金輸送,垂死掙紮到了最後。
然而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很諷刺的是,參與這件事的人從始至終各自懷有不同目的。
最後這一次,不知是口子大到收不住,還是聶銜華良心發現,並未第一時間告知他麵臨的窘境,所以陸郡都還沒來得及出手,事情已經不可控地鬧開了。
一周前,聶銜華最後給他發了一串消息,字裏行間全是恐懼和絕望,先說了合夥人跑路,又說家裏好像知道了,之後就再無音訊。
所以那時陸郡就開始思索,思索該用怎樣的言語和借口做幌子,才可以讓自己從這場風波中全身而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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聶斐然找到他那個下午,他感到危機已經在眼前,雖然還拿不準聶斐然知道多少,卻已經提前開始不安。
他最怕的,是一見麵聶斐然直接跟他開口提分手。
聶斐然做得出來,他早已領教過一次。
所以他盡可能拖延,拖到再也躲不過才出現,擺出一無所知的姿態。
除了他自己,誰都別想審判他為了愛情做出的掙紮。
等推開休息室的門時,聶斐然已經把所有書麵記錄收回隨身的包裏,兩人無言地對視。
看似風平浪靜,實則暗潮洶湧。
雖然開口第一句話就令陸郡汗顏,但萬幸,聶斐然看向他時沒有埋怨和憤怒,甚至之後並沒有提到錢以外的事,這讓他捏了把汗,提著的心終於放下,敢大膽猜測聶銜華沒有把細節抖出來。
他以為天衣無縫,裝也裝出這兩個月間陰晴不定易燃易爆炸的老樣子,還妄想延續早晨聶斐然對他千依百順的狀態。
他順理成章地問發生什麽事,當然,聶斐然隻是告訴了他一個他一周前就知道的事實。
於是接下去的十分鍾,大山一般壓在聶斐然肩上的東西,落在他這裏,變成可以輕描淡寫揭過的一句話——
"賠就賠了,你讓大伯他們別掛心上,及時止損也好,還缺多少我給銜華補上,以後你覺得不合適的話我不會給他投了。"
多麽善解人意的回答,簡直四兩撥千斤,好像聶斐然不做出感激涕零的樣子都不行。
而聶斐然發現,要是陸郡以這種方式混淆問題焦點,往不同方向引導事情的走向,尤其還以受害者自居的話,自己確實拿他沒辦法。
陸郡精於此道,懂得怎麽利用他的軟肋達到自己的目的。
因為我認為,我感覺,我記得,諸如此類的主觀推斷,統統不是可以質疑一個人動機的靠譜理由。
但他還是忍不住揪住一點:"你給他補?陸郡,這不是一筆小數目,你知不知道他再做下去的話已經不僅限於違法,是犯罪。"
陸郡卻嚴肅道,"我不知道,企劃是交給團隊審核的,我隻是——"
"隻是看在我的麵子上才給他投錢,是嗎?"
眼看要撞線,即將名正言順地把自己擇得幹幹淨淨,下一秒,陸郡卻被問得啞口無言。
空氣中目光接觸時,他才後知後覺意識到,不是聶斐然沒有埋怨和憤怒,是已經憤怒到極點後,變成了失望,而最後的最後,隻剩這麽一點憐憫。
有沒有證據都無所謂了。
他那拙劣的演技和難以自圓其說的謊言,在同床共枕幾年的人麵前早已不攻自破。
怎麽可能滴水不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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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話不愉快,逐漸拐進了死胡同,可要是在陸郡公司大吵一架就太沒意思了。
整個下午,聶斐然夾在兩方之間,頭痛得要裂成兩半,第一次,不知應該從中認領什麽角色。
他沒有資格怪陸郡,也不知道怎麽麵對家裏的長輩。
所以他才是所有錯誤的起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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適時,助理敲門,催陸郡有會議要開始。
像場及時雨,對兩人皆是解脫。
不等陸郡開口,他先起身告辭,走到休息室門口後,手指搭在扶手上,想了想又回頭看向陸郡,"昨晚的問題,我想重新回答你一次。"
陸郡心跳快得要爆炸,甚至羞於抬眼看向他。
"你不是個卑鄙的人,我也並不害怕你,"聶斐然說,"你隻是一直把我當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