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介引著聶父向大廳的另一頭走,指引牌寫著那邊是快速通道辦公室。更安靜和私密,方便進一步交流。
聶斐然愣怔怔地看著那個熟悉卻不再挺拔的背影,完全意識到父親要幹什麽之後,眼眶抑製不住火辣辣地發熱,快步追了上去,拉開玻璃門。
"爸——"
房間裏還有一個辦事中心工作人員,跟他對視後,指指牆上禁止喧嘩的警示。
隔著一張長桌,隻見聶父垂眸從手提包夾層裏掏出準備好的一疊簇新紅色封皮產權證,仔仔細細地按順序攤開放好,又逐一用手指撫平裏邊夾帶的代理人委托協議。
聶斐然不顧一切地撲過去,看清協議白紙黑字,落款分別是幾位叔伯和姑姑的簽名,最下摁著紅色的指印,鮮豔而刺眼,令人心口發堵。
他頭重腳輕地靠近聶父身側,一張口,話都要說不利索。
"五家人,還有一張土地證。"聶父不管他,抬頭跟工作人員解釋多出那本。
聶斐然著急了,一手製住父親手臂,身體攔在前麵,另一隻手要去收攏那些證件,他漲紅了臉,磕磕巴巴地跟工作人員說,"抱,抱歉,弄錯了,我們不……不辦了。"
中介公司的人捧著一盒紅色印泥,聞言猛地轉身,看這撕扯的架勢,手僵在半途,驚嚷道:"聶教授,我們談妥的,吊了我們兩年,你可不能半途反悔哇,網上都申報完了,補償也盡力替你們爭取到極限,這——"
聶父摁住聶斐然的手,安撫對方的激動情緒,"小李,稍安勿躁,我們沒有反悔,可不可以委屈你們稍等片刻。"
有後半句話在,中介稍微定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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聶家要賣的這塊地在城西,放在以前沒什麽稀奇,隻是近五年隨著本縣旅遊業發展,地貌項目太單一,對遊客吸引力實在不夠,所以為了配套,相關部門組織把城裏能利用的塔橋寺逐一翻修了個遍。
這麽一搞,酒店娛樂一條龍當然也得跟上,恰逢東邊的山連著西邊的水,現在又都講究人文旅遊體驗,開發商自然盯上了西邊河對岸的風光——
依山傍水,視野上乘,有雅趣在,節日組織放放河燈,搞一點民俗活動,拿來做成度假民宿再合適不過。
所以就這兩三年的時間,周圍規劃完一圈,搬的搬挪的挪,一切進行順利,輪到聶家這裏吃了閉門羹。
這家人說也奇怪,房子蓋好後空著,地常年半荒,山坡向陽麵卻修了個墓園雛形,堆了一點石料,全是未雕刻的原胚,規模還不小,結果打聽來打聽去,一家子五兄妹早就定居大城市多年。
原本勢在必行的事,聯係上以後卻對提供的條件完全不心動,那五幢聯排三層小樓,原是蓋來準備以後養老的。
周圍也有幾戶不願搬走,但零零星星可以忽略,唯隻有聶家這一片,離中心喧鬧區還遠,清幽僻靜,剛好在風景最佳的方位,規劃師坦言要繞過去勉強可以接受,但十分影響整體風格統一,如果能兼並再好不過。
於是就這麽拖拖拉拉幾年,開發商委托給中介,直到現在才談妥。
所以對中介來說,這不失為一筆大單,辦成的話提成獎金有望翻倍,況且已經等了幾年,也不差這幾分鍾,是他們有求於人,這會兒當然果斷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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辦公室另一邊,中心工作人員對這種家庭糾紛可謂司空見慣,最不願鬧出其他異常響動影響正常辦事秩序,所以很能理解地替他們收好了桌上的一堆東西,遞還時平聲勸著:"您二位慢慢談,一定得考慮清楚再交易,房子不是小事。"
聶斐然把東西一夾,生怕聶父搶似的,拽著父親就往外走,一出大門,聶父執拗勁也上來,相持不下,引得路人駐足,所以也沒能走太遠,相互妥協,過街對麵找了家茶館。
坐下沒一會兒,聶斐然看著腿上沉甸甸的一摞東西,如同擔負千斤重,五家人對生活的期待和不得不落空的希望,終於讓他在這一刻失態地哭了起來。
聶父叫了茶水點心,手足無措地安頓好兒子,推開包廂門出去了兩分鍾,到隔壁小賣鋪買了盒紙巾,回去坐下後推給聶斐然,之後自顧自地涮涮茶杯,倒了熱茶給他,憂心忡忡道:"大小夥子,幾歲了?說哭就哭。"
聶斐然擦幹眼淚,鼻音很重地說,"這就是您說的,出門散散心?"他認真地看著父親,"爸爸,無論如何,那塊地和房子是你們的心血,我不同意你賣掉。"
顯然到這個程度,對於賣不賣,聶父早已經過深思熟慮,當下心意已決,"不是爸爸一個人的意思,你大伯,二伯,四叔還有姑姑,我們幾家商量完一起下的決定,派我當代表,算作給你和小陸一個交代。"
聶斐然雙手捂著臉,咬死不鬆口,"不行,不賣,說什麽都不賣。"
搞成這樣,他還擰巴什麽。
自尊不可以換來兩千萬。
他甚至可以放下所有的姿態去求陸郡,也可以滿足陸郡的任何要求,但他不要家人為這他擔負犧牲這麽沉重的東西。
這塊地上有父輩住過幾代人的老房子,二伯生意順利的那今年花了一點錢把周圍一圈空的也買了下來。
三十八線小地方,地不值價,沒人動過念頭,直到後來他們兄妹都去璟市生活。
人生大概不會一帆風順,十年間,二伯生意幾經變故,姑姑離婚又結婚,也過煩了城市紛紛擾擾的日子,就商量著每家出了點錢,把老房翻新擴建,樂嗬嗬地約定以後不給兒女添亂,一起抱團養老,再一道手張羅著墓園,連百年之後的去處都打算好了。
這些小輩們都知道,聶斐然記得中學時候有幾年,一逢單周周末父母就帶他往老家跑,大伯還有模有樣地排了個表,幾家人輪流來監工。
挺好的地方,適合修身養性,長輩偶爾還念叨。二伯就等弟弟妹妹退休,回到家鄉過點神仙日子,療養院可算住夠了。而四叔提過他抽空要請人在後院再安張球桌,目標是一雪前恥,好好跟大伯切磋過手。
是一點一滴融入生活的憧憬,此刻聶斐然做不到袖手旁觀。
聶父歎了口氣,知道他鑽牛角尖,開解道,"以後各個都有退休工資,養老的話,不一定要來這裏,眼下孰輕孰重,是我們一致達成的共識。"
"我不信……"明明每次提及都神采飛揚。
"以前都是隨口說說,聊天嘛,這窮鄉僻壤的,周圍建些花裏胡哨的東西也吵,真要來指不定誰又找一串借口呢。"聶父撚起一顆花生,回憶著,"而且你堂弟在S國也穩定了,四叔說不好過兩年辦個移民去幫忙帶小孫孫呢。"
聶斐然一個字也聽不進去,流著淚拚命搖頭,聶父的心更軟了一些,踏實溫厚的手探過去拍拍他肩膀,"然然,都是身外之物,不做點什麽的話,我們幾個老的良心難安,退一步,可有可無的東西,至少我們賣了這塊地還不會露宿街頭,對吧?"
"沒到那個份上爸,你們不能這麽衝動,讓我去找找別的辦法。"聶斐然懇求。
但其實他知道,真有其他辦法的話他們就不會坐在這裏了。
"然然,你冷靜,聽我說。"聶父表情變得更嚴肅了幾分,他問,"你老實回答爸爸,你還想跟小陸過下去嗎?"
聶斐然沒想到父親會問這種問題,但他確實被難住了,但想了想,還是抬頭告訴父親:"……我想。"
"雖然全賣了也不夠銜華那筆錢,但你要還想跟小陸過,我們今天就必須賣,要讓小陸知道我們的態度。"聶父的回答擲地有聲。
他喝了口茶,揭露了他們起這個心思的原委,"那天你回完我電話,我們幾個做長輩的不放心,大伯非要單獨給他賠個不是,我也想跟他解釋解釋,知道他大忙人,但出乎意料,這次連電話都打不進去,被自稱他秘書的人截下來,說他身體不適,暫時不接任何私人電話。"
聶斐然詫異地看著父親。
"你看,你報喜不報憂,還說你們沒事,爸爸不傻,這麽多錢,怎麽可能沒事?"
"爸……"
"你們的婚事,一開始我最反對,遠的不談,我擔心小陸這種家世的人不會珍惜你。但這幾年看過來,總算那些擔心的都是沒影的事,不用你媽罵我迂腐,再糊塗我也知道小陸是真心對你。"
說到這裏,聶父釋然一笑,"所以你也要知足,婚姻是相互的,需要你維護和珍惜,爸爸隻希望你健康,開心,平安,好好的日子過著,我們家不能給你們小兩口添堵。"
他頓了頓,曉之以理,動之以情,"我們家人不是那麽沒骨氣,你知道我和你媽受不了你被別人戳脊梁骨,橫豎不能讓人背後說你娘家惦記夫家財產。小陸確實有錢,給誰是他的事,但輪不到銜華,他不說不提,不代表我們可以賴掉,一碼歸一碼。"
聶斐然肩膀塌下去,沒什麽生氣地默默地聽著,一雙大眼睛呆呆地盯著角落裏那盆紅紅火火的金桔樹,半晌沙啞著嗓子開口,像回應,也像自言自語說給自己聽:"可是……代價真的太大了"
要這麽裝聾作啞地和陸郡過下去,代價太大了。
"不大,"聶父手掌覆在聶斐然手背,"爸爸不在乎房子,但在乎一家人過著過著心散了,人心齊,泰山移啊。"聶父感慨道:"你不知道,那晚上說定之後,大家都很平靜,還開玩笑幸好這塊地現在值錢,一家人在一起,天大的事,沒被擊潰就好。"
聶斐然不知道用什麽話去回答。
就這麽無聲地對峙,奈何時間有限,中介幾番打來電話催促。
從始至終,聶父態度十分堅決,聶斐然磨破嘴皮,怎麽流淚哀求都不管用,隻差當場下跪,所以最後還是認了,不甘不願地親手把產權證交了過去。
上麵寫的不是他名字,怎麽處置他沒有權利替長輩決定,而就算今天攔住了,隻要想賣,總會有達成的一天。
回到辦事中心,他沒勇氣進剛才的辦公室,等在外麵,直到聶父辦妥後中介千恩萬謝地跟在屁股後出來,他難過得全身哪裏都疼,每次呼吸像有砂紙打磨肺葉,如同遭受了一遍無聲的殘酷刑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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聶父心裏的大石頭落地,打了幾通電話回家告知兄長姊妹,之後上前攬住他,"走吧,最後回去看一眼。"
中介取了鑰匙,開車陪他們前往。
他們坐手搖船渡江,等待的時候,聶父和他小時候一樣,板正地坐在長椅上,靠著背後的鐵皮棚子,略顯嚴肅。
隻是這一次,父親的發絲間冒出幾簇白,好像一直在為他過度焦心,單眼看過去確實蒼老了幾分。
而碼頭邊有一個小店,數年如一日,店主從青年變成中年,腳邊的貓變成了狗,小時候來,聶斐然和聶銜華總要圍著逗弄那隻肥貓,大人會讓店主給他們敲兩大塊灶糖,油紙裹著,兩隻小手捧著慢慢抿,這樣整個下午兩個淘氣包都會很乖。
小店現在已經不賣糖了,一水的烤腸可樂冰淇淋,而聶斐然和那隻狗大眼瞪小眼,相看兩相厭,大概互相都覺得對方麵生。
注定有些回憶就隻能成為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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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船後,聶斐然看著江麵,感到一陣難言的悲傷,他主動往父親身邊靠了靠,神思恍惚地小聲問:"爸,什麽都是會變的,對嗎?"
從小一起長大的人變了,愛了幾年的人也變了。
聶父不知道他的問題指向何處,話到嘴邊,又隻回答他:"對的。"
他們去到已經易主的那塊地,聶斐然站在籬笆外邊,看著那排低調漂亮的白色小樓,原本該是幾位長輩頤養天年的地方。
他忍不住轉頭問中介:"開發商拿到地以後……這裏會變成什麽?"
"聶先生,我們也不清楚,但很大概率會把原有的建築推平重建。"中介小心翼翼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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聶斐然完全理解了什麽叫心如死水。
從老房離開,站在回程的渡口,他無比迷茫,提不起興趣想工作或者以後的生活,最後向公司請了長病假,手機徹底關機,跟聶父在縣城裏又待了兩天,絕口不提房子的事,去看溶洞和石雕林,確實跟開始說好的一樣——
散散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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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等回到家,才是真正的換了天地。
那天晚餐在家裏吃,尋常的時間和菜色,一家人陸續到齊後,他掃了一眼,隨口問:"銜華呢?反思也得吃飯吧。"
聞言,所有人突然安靜下來,半天沒有人接應他的目光。
直覺告訴他,好像又出了什麽事。
"咳——"大伯打破尷尬,神色極不自然地說:"不提那個不成器的東西,先吃菜吃菜——"
聶斐然知道了。
他難以置信,顫聲道:"他……銜華他,是不是?"
大伯母早已接受現實,幹脆說開,答:
"是。"她溫柔地說,"然然,銜華已經去自首了。"
聶斐然幾乎被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打擊到崩潰,他使勁揉搓著臉頰,漸漸地,還是低聲抽泣起來,"為,為什麽不等我回來……"
大伯沉吟良久,"是他自己要求……他怕你在會傷心。"
所以拜托聶父把他支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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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聶銜華,良心的煎熬讓他不能再逃避,回頭是岸,博導對他的事跡大為光火,他被收押後直接被學校開除了學籍,但他卻坦然接受了自己犯下錯誤的後果。
他想老實交待,爭取把錢追回來,不想一家老小整日為他以淚洗麵,也不能再讓弟弟被他的昏聵和貪婪束住手腳。
所以於他而言,是新年,也是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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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的最後,麵對做好的飯菜,一家人卻粒米未進,心中不是滋味。
而聶斐然把自己鎖在房間裏哭了一場,誰勸也不開門。
好像整年的淚水都在這幾天流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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遲到的新年快樂
祝大家新年萬事順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