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放棄
今年的雪格外的大,駝城被厚厚的積雪覆蓋著,仿佛已經變成了一個純白色的城堡,到了白日,便應著明晃晃的太陽,也不見絲毫融化。城門處,足有三四十人一同候在此處,遙遙地便看著幾匹駿馬和一輛馬車向著駝城而來,十四便不由得握緊了拳頭,仿佛連眨眼的工夫也舍不得。
馬車停在眾人前大約一丈外,十四盯著馬車的簾子,便見玄淩玨負手下了馬車,才跳下一個小丫頭攙著樂璿也下了馬,還不等十四開口寒暄,便聽見百裏失歌從他身後失聲尖叫出來:“啊!哥哥,你怎麽會來?”
一身百蝶穿花圖的百裏失歌就真的如花蝴蝶一樣,不等百裏失笑下馬便一把抱住了他的大腿,站在原地蹦了三蹦:“哥哥,人家可想你了呢!”
百裏失笑一時竟不知道該如何答複,不由得下意識地抬頭望向樂璿,正巧她也回了頭,正微微牽了牽嘴角,一臉玩味地瞧著他。
百裏失笑便不由得咬牙,樂璿的表情不管怎麽想都是看好戲的模樣,他居然就這麽著了她的道,稀裏糊塗地就被她拐到駝城來了,現在難道還傻乎乎地指望著樂璿來替他解圍麽?
百裏失笑幾乎就是被百裏失歌給拽下馬的,這百裏失歌還哪兒管得著還有何人來了,隻如扭股糖一般直黏在他哥哥身上,任是百裏失笑如何努力也很難將他從自己身上扒下來。
樂璿回頭,便看見十四略帶質疑的眼神瞧向了他們倆,十四的心裏滿是濃濃的妒忌,他原以為七哥不過是被逼無奈才娶了樂璿,對她根本不過是一種敷衍,可如今看來,兩人麵色平靜地從這馬車中走出,甚至連眼中都沒有半絲尷尬,這種隻有尋常夫妻才會坦然相處一室的氛圍,樂璿與七哥已經可以融洽自如了麽?
樂璿淺笑:“十四弟這是不歡迎我們的意思?怎麽是這副神色?”
十四上下打量著樂璿,不禁回頭朝著隨他一同出來的大小官員頤氣指使道:“我跟七哥七嫂有幾句話要說,你們先進城等候吧!”
十四身後的官員不敢多話,便已經呼啦啦都進了城。
這些人的動靜有些大,百裏失歌似乎是好奇,才往馬車的方向瞧了一眼,這一眼不要緊,卻讓他想起了當時樂璿在倚笑樓時**的那個“高僧”,不是說今天來的是從蕭山而來的佛王麽?怎麽會變成這個人的?
百裏失歌不由得一時間放開了緊抱著百裏失笑的手臂,帶著滿眼的不相信走到了玄淩玨身邊:“你不是我在倚笑樓看見的那個跟樂璿坐在一張**的和尚?你是來替佛王辦事的?”
樂璿不由得一慌,她怎麽就忘記了百裏失歌不認得玄淩玨的事兒?當初玄淩玨因為害怕她被楚喬帶走才偷偷到了駝城來,遇見的人不多,就連十四也始終蒙在鼓裏,卻惟獨被這個百裏失歌給瞧見了,當時的焦急搪塞居然還隱藏著如今這麽一出?
樂璿甚至不用抬頭,都可以想想得到十四那滿眼怒火的神色。
十四豈止是滿眼怒火,他的怒火分明已經將他的全身點燃,所以從一開始,樂璿愛的人便是七哥嗎?那樂璿所生的那兩個孩子呢?
十四的拳頭不由得攥得咯咯作響,樂璿認識了他將近一年,竟沒有對他坦白過半分半毫,在她眼裏,他甚至連朋友都不算了麽?
百裏失歌顯然還有些不解,他隻是掛著樂璿的胳膊巧笑:“你不是嫁給佛王了,他怎麽不來?”
“阿彌陀佛,”玄淩玨麵色冷靜,仿佛無視著十四眼神中的滿滿忿恨,輕聲開口,“我就是佛王,皇七子玄淩玨。”
百裏失歌霎時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看著樂璿:“那……當時我在倚笑樓可看見你們倆同床共……”百裏失歌一邊說,一邊下意識地看了一眼怒火中燒的十四皇子,便被他鐵青的臉色給震懾地一時間忘記了繼續說下去,十四皇子對樂璿的喜愛他還是有些了解的,如今卻得到了這等殘忍的消息,恐怕十四皇子要氣惱一陣子了。
百裏失笑看著這幾個人的詭異氣氛,是在不想百裏失歌再繼續參與,便閃身將百裏失歌牽走:“你怎麽這點兒眼力見兒都沒有!別再攙和了,小心惹火燒身!”
百裏失歌一邊跟著哥哥往城門中走,一邊回頭看去,他還記得十四皇子在樂璿大婚後回來跟他說過,樂璿不愛的男人,即便是嫁給了他,也不會付出半絲真心,所以雖然可能名譽上有些損失,人卻不會改變的。
可若樂璿原本就是愛著佛王的呢?
偌大的雪地中,便隻剩下了玄淩玨、樂璿與十四相對而立。
十四不由得狠狠吸了一口氣,才抬眼瞧向七哥,眼神裏是一種最後的決絕:“七哥,我隻問你一個問題,在七哥眼裏,樂璿想要的是什麽樣的愛情?”
樂璿微微抬頭,這句話是她被皇帝賜婚以後,他喝醉了以後她問過他的。
玄淩玨當然知道十四已經篤定了心思,知道了他與樂璿的關係,若他如今裝傻,隻會讓十四更加氣惱。
玄淩玨深邃的眼眸微微抬起,正視著十四滿心質疑的表情,微微抿了抿唇才輕聲開口:“尊敬她、相信她、理解她,將她看成是你人生中攜手前行的夥伴,而不是一個需要你去保護的花瓶。”
樂璿聽著玄淩玨篤定的話語也不由得驚異地抬起頭看向他安寧的眼睛,內心有一種滿滿的感念,說真的,她從來沒有正麵問過玄淩玨這樣的問題。可聽著玄淩玨如此篤定又平靜的聲音,聲音並不大,卻每個字都仿佛打在了她的心上,誰能想到,在這世界上,玄淩玨比她自己更了解自己。
十四側眼便看見了樂璿瞧向七哥的眼眸,那雙眼睛裏充滿了愛意湧動,這樣的表情已經說明了她的全部心意,還有他什麽事兒呢?
可同樣是這個問題,他自己便根本答不出,所以他輸給七哥,也隻能輸得心服口服。
十四仿佛可以聽見自己將牙咬碎的聲音,這個問題玄淩玨答得太好,他反而沒有了繼續堅持的借口。
樂璿微微回神,才抬眼看向十四略帶怨尤的神色:“十四,對不起,我是騙了你,在蕭山是為了玨、回京城是為了玨、那兩個孩子,也是玨的,當日你質疑我,我不敢親口告訴你真相,隻不過是怕你這放浪不羈的性格,將我與玨心意相同之事告訴了父皇,他便不會將我嫁給他。”
十四不由得冷哼,露出一抹極不屑的笑容:“那你們如今,是篤定了父皇不會再拆散你們了麽?七哥不是號稱自己崇尚佛法,隻願清修一世,絕不再沾染凡塵半分了麽?怎麽反而被一個女人奪了心思?若我告訴父皇你從一開始便喜歡著樂璿,不過是有意隱瞞來博得他老人家的信任,你猜,父皇會不會一怒之下便賜你們和離?父皇,可向來是最討厭別人欺騙他的!”
玄淩玨的感情世界仿佛早已經與他的政治道路化了等號,若他從不曾動過凡心,他自然也就沒再次反朝的野心,可若是他對哪個女人動了感情,便說明他六根不靜,誰知道他會不會什麽時候忽而動了奪回天下的心思。
這天下原本就是他的,他想要奪回去,誰都無可厚非。
所以,無論是誰登基,都會這樣以為的。
即便是深愛著靜元皇後的玄策也如此,靜元皇後對他而言隻是一個回憶了,而他身後的龍椅和手中的權利卻是真實的,整整十六年了,任是誰在那個皇位上坐了十六年恐怕也習慣了帝皇該有的思維方式,無論他當初是不是真的想要坐上這個皇位,他現在也一定不想被人從龍椅上攆下。
這便是人類習慣性的可怕。
樂璿微微閃了閃眼眸,這是這幾日她與玄淩玨討論出的結果,為何元修寧願讓玄淩玨認為他是站在他的對立麵的,也不肯與他修好,便是因為若玄淩玨身邊的人多了,玄淩玨便變得有了威脅,如玄策這般高高在上的人,是絕對不會讓自己腳下有這樣的人存在的。
玄淩玨的唇微微輕抿,看著十四一臉不屑的神色,帶著幾分平靜地開口:“說真的,我害怕,所以才到駝城來,企圖爭取到十四弟的祝福。”
樂璿略帶著幾分不解的看著玄淩玨,爭取十四的祝福?這是什麽時候的話?
十四不由得甩了臉:“我憑什麽祝福你們?”
玄淩玨還未開口,樂璿便已經仰頭開口,眼神裏是滿滿的囂張:“那你便去告訴父皇吧,反正父皇那兒還有一張聖旨,一旦我從玨身邊離開,我就要嫁到西陵國去了。十四弟,從一開始,你就注定了得不到我,所以,你已經決定了,要做我們的敵人麽?”
十四不由得皺眉,樂璿的眼神裏可不帶半分算計,她說的每一個字都仿佛是帶著篤定的,如果她不嫁給七哥,便必定要嫁給褚喬麽?可為何父皇不肯將樂璿許給他,卻肯許給西陵國那個滿心算計的褚喬?
玄淩玨的拳不由得微微握緊,樂璿竟這麽坦然地說出了這個他們互相保守秘密的事兒?可以讓她這般坦然說出口的唯一原因,便隻能是她已經確信了淩簫那封遺書在他那,可她是怎麽知曉的?她是在他的行事風格中發現了什麽端倪麽?玄淩玨側眼瞧著樂璿,她對自己的了解已經超過了他的想象,也許,他們對彼此的了解,都超過了彼此的想象。
玄淩玨微微歎氣:“十四弟,說實話,我是真的需要你的幫助,若你真的不肯幫我,也許天朝便真的要改朝換代了!”玄淩玨的眼神真誠,因為他也算是看著十四長大的,最知道十四從小便是個嫉惡如仇的人,雖然他放浪形骸、雖然他不顧世俗、雖然他**紈絝,卻都擋不住他滿心的正義。
十四抬眼,聽著玄淩玨繼續開口:“皇後是西域苗疆的皇族後裔,這件事,意味著什麽,你應該很清楚。皇後這麽積極地希望那個根本不願接手政事的二哥接手皇位,究竟是為了什麽?”
十四不由得抬頭:“她想……複辟?”
玄淩玨重重地點頭:“所以,十四弟,我真的需要你的幫助。”
北風呼嘯,三個人一時靜默著站立著,仿佛時間靜止了一般,樂璿也懷著兩分忐忑地等著十四的回答,玄淩玨罕見地將自己的全部攤開在一個人麵前,若已經做到這般,十四還是不肯答應的話,玄淩玨很容易麵臨著被人偷襲的命運。
不知過了多久,十四竟忽然一閃身,一個掃腿便將眼前的積雪全部踢起,雪花彌漫,一時讓人有些睜不開眼睛。樂璿與玄淩玨不禁一時措手不及,都下意識地倒退了幾步,還沒等兩人有什麽反應,便見十四一個無影腳飛來,玄淩玨一時瞪大了眼睛,他體內的傷還未痊愈,又輾轉了這麽多天,哪裏還是這早有預謀的十四的對手,便直直地接了他一腳,在雪地中不禁倒退了三五步。
玄淩玨顯然也不知這是為何,還未等開口問,便見十四又縱拳而來,不敢大意,便收起心智,運勻了氣息,不敢大意卻又不想傷害十四,隻能以防為主接著十四的攻擊。
樂璿看不過去,便要上前阻止,卻被十四怒吼阻止:“這是男人的戰爭,若不想我現在就寫奏章,最後給我離遠點!”十四的眼神裏是帶著決絕的,樂璿也不由得退後了兩步,十四向來是說得出做得到的,她可不想去觸碰十四的底線。
玄淩玨雖然身負重傷,卻到底是底氣深厚,十四用盡了自己的內力,卻仍舊與玄淩玨打了個平手。閃身間,十四便揮掌朝玄淩玨的腹部重重擊去。玄淩玨慌閃身,幾乎是下意識地朝十四揮手推了一掌,便將十四推出了老遠,十四的武功都是以行軍打仗為主,內息並不深厚,雖然玄淩玨並未用全力,卻仍舊將他擊得向前趔趄了好幾步。
“十四!”玄淩玨瞪大眼睛,回頭看著嘴角滲出血跡的十四,“我不是故意……”
“夠了!”十四用指節將嘴角的血跡擦幹淨,才回頭瞪著玄淩玨,“是我自己技不如人,才沒有將樂璿從你手中奪來,這一刻是我輸給你了,男人比武力,你確實比我厲害。我服你,我願意幫你。但你別忘了,我幫你隻在政治上,感情上你始終有個敵人,若有一天,以你的能力無法保護樂璿的安全,我會替你代勞,無論樂璿願意與否,我都會將她從你身邊奪走!”
十四抬眼瞧了樂璿一眼,他的世界裏,女人的確重要得很,但若麵對著天下大事,他便到底是要權衡一下的。他舍得下自己的名聲,卻舍不下天下百姓。
身為玄家人,這點自覺還是有的。
樂璿不由得重重歎息,看著十四極倔強卻又極自恃的表情,這樣的表情,恐怕是十四特有的,雖然他從一早便決定了要幫助玄淩玨了,卻仍舊要與玄淩玨鬥上一鬥,好像這麽鬥一鬥,他便可以輸的心服口服。
十四瞧見了樂璿的眼神,便站直了身子,下巴也微微揚起了好看的角度,露出一抹不羈的笑容:“別用這麽悲憫的眼神看我,小爺沒了愛情,一樣活得風生水起!我今天是來給你們接風的,走,喝酒去!”十四微微勾唇,仿佛樂璿不過是個可有可無的小插曲。
樂璿微微抿唇,便抬眼瞧了玄淩玨一眼,才攙著他往城中走。
十四走到極快,仿佛身後有什麽洪水猛獸在追逐一般,不過才一裏左右的路程,居然就將玄淩玨二人落出了老遠。看著十四略帶倉皇的背影,玄淩玨不由得微微抿唇:“十四的心思,反而比我更灑脫。”
樂璿抬眼瞧了十四一眼,略歎了氣才開口:“其實他心裏比誰都明白,他沒有你這般了解我,從你開口回答我想要的是什麽的愛情那一刻,他就已經放手了,所有的糾結,不過是他還沒適應。”樂璿微微勾唇,其實十四反而比百裏失笑更灑脫,明知道他這輩子不會有玄淩玨了解她,他便不會再過多糾結。
所謂的敵人、代勞,不過是他在警告玄淩玨,無論何時,要對她足夠好罷了。
過了午後,十四在城中迎賓樓備置了極豐盛的宴席,仿佛是在招待遠道而來的客人,可雖說是在給玄淩玨接風,卻始終是他一個人在喝,仿佛要將整個迎賓樓的酒都喝光才肯罷休。從中午一直喝到晚上,別說是這些隨行的文武官員喝得沒了章法,就連十四的眼睛裏也多了幾分朦朧。
樂璿抿唇,這樣子喝下去,非把身子給喝壞了不可!
可以她現在的身份,去關心他隻會給他徒增煩惱吧?畢竟他才第一天說要放下,她怎麽好過去勾起他的全部情懷?
樂璿抬眼看了百裏失歌一眼,企圖讓他去略勸勸十四,借酒消愁,從來都不是解決問題的方法。
百裏失歌卻不領情,撅著嘴一擰身:“你要勸自己去,我才不理你這個謊話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