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一朝書成墨正濃(一)
月影趁著夜色趕回將軍府,草草的用了晚飯,便去和父兄見麵。
想起至親,她的唇角不由自主的勾起一絲淺笑。相對於別家小姐而言,從小就成長在將軍府的她,從來不用擔心會被逼著學習三從四德,女工刺繡之類無趣的東西,這都要拜她父兄所賜。並不是他們不管她,而是對於她的喜好,他們從來不會幹涉,甚至會盡力滿足。
正因為如此,即使她身為一品武將之女,也能遠赴千裏入伽葉宮習武。學成之後,也能繼續過一種隨性至情的生活。
每次當她遵照母命回家研習禮儀的時候,隻要爹爹和大哥沒有帶兵外出,就會帶著她去騎馬,教她射箭打獵,然後三個人在暮色四合的樹林裏烤獐子,零零碎碎的說一些打仗和軍營裏的趣事。
月影的少女時期就在這些充滿男子氣息的故事裏長大,每次回想起來,那些美麗的黃昏和烤獐子肉的香味,依舊清晰如昨。
後來,現在的皇上登基了,爹爹被任命為京畿營大將,長期駐紮在京城外廓;大哥則晉升少將,一有兵亂就要出征;再後來,她也嫁人了……
三個人見麵的時間越來越少,也不知道何時再有機會一起烤獐子聊天。
她推開門,兩個許久未見的親人正坐在燈下。左首的那個,模樣未見多大地變化。隻是鬢邊又添了幾縷銀絲;右首的那一個正當英年,本應該意氣勃發地臉。此刻卻寫滿了疲憊。
“爹,大哥。”
她輕輕的喚了一聲,燈下的男子齊齊抬頭,望向她的眼中,有一瞬間的愕然和欣喜。
“怎麽了,我有什麽不一樣嗎?”她微笑著坐下。
“當然不一樣了!妹妹現在是信王妃。再不是從前的野丫頭了。變得那麽漂亮,哥哥差點認不出來。”奚月華眨了眨眼,因長期地軍旅生涯而被曬得黝黑的臉上,笑出一排整齊的白牙,神情裏既有戲謔,卻也有藏不住的憂慮。
“大哥盡會胡說!”她一愣,皺了皺眉,卻又不便將其中的曲折明說。因此轉頭對奚仲道,“爹爹。這麽急叫我回來做什麽?還有哥哥也是,我聽說大軍明天才會正式入京。”
奚仲眼裏閃過一絲微不可見的陰翳,麵上卻笑道:“倒也不是什麽大事。隻是過些日子就是你娘的忌日,為父和你哥哥皇命在身不能遠行,想讓你代替我回一趟壽寧,督造宗祠。”
月影一愣:“為什麽突然要重建宗祠?”
奚仲的原配夫人出生於壽寧縣地官宦世家杜家。壽寧縣位於遼陽京西郊,一來一回至少要三天的行程。杜夫人過世已逾三年,壽寧縣中也早已建有杜氏祠堂,此刻突然說要重建,怎不令人起疑?
奚仲轉過臉去,似乎不願麵對她探究地目光。隻是道:“重建宗祠本是你娘生前的遺願。建成之後福澤後世,庇蔭子孫。也是一樁功德。隻是為父軍務繁忙,這麽多年竟給耽擱了。現在想來,恐你娘在泉下有所怪罪,如今既然你也已經長大,此事交給你便再好不過。”
月影沉默了半晌,這才點頭道:“那好,我先回王府收拾一下,明日……”
“不,不用。”奚仲搖了搖手,道,“你的東西已經有下人替你收拾好了,信王殿下那邊我也已經派人通傳。你今日便在家中住下,明天一早就和兩位嫂子一起動身去壽寧。”
不過是督建宗祠而已,為什麽要走得這麽著急,連王府都不讓她回去?難道是京中將有什麽變故麽?月影心中愈來愈不安,但看到父兄不欲多言地神情,終究是什麽也沒問,答應了一聲便推門離去。
她走了之後不久,房裏響起一聲長長的歎息。
奚月華看著老父凝重的神情,忍不住皺眉道:“妹妹那個脾氣,明天真的能乖乖的回壽寧去嗎?可別半路生出些什麽事端才好。”
奚仲撫了撫額頭,沉聲道:“這孩子雖然嫉惡如仇,卻並不莽撞。她一定能明白我的苦心。我一生事君,自問問心無愧,唯一對不起的就是月影,就連她的婚事都不能做主,隻願這次可以讓她躲過一場災劫……”
“爹爹!”奚月華忍不住急道,“京中情勢真有如此危急?”
奚仲長歎一聲,從懷中掏出一封火漆密封的書信,奚月華見火漆已拆,從中露出明黃色箋紙,頓時一驚,猶豫著接過手來,展開細看,臉色越來越蒼白。
“這是皇上地親筆書信……”
“不錯!秘密調動兩萬京畿將士入京待命。這是皇上地囑托,卻拿不到任何調令。若是事敗,便要追究私自調軍的罪責。”
“皇上竟要冒這個險,究竟是要做什麽?”
“皇上要廢黜政太子。”
“啪嗒”一聲,是箋紙掉落在地地聲音。奚月華定了定神,連忙俯身拾起,強自鎮定道:“這麽快?”
“皇上的意思,是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奚仲沉吟道,“昨日清晨,政太子失手將重華宮賢妃周露殺死,這件事雖然有些蹊蹺,卻正好可以作為借口,剛好你也回朝了,皇上便想趁勢給太後一個措手不及。眼下,蜀王尚在京城,一向襄助信王的何將軍也在紫霞關督戰。就算京城有變,這兩方也力有不逮。這是絕好的機會!”
奚月華聽父親說完,臉色微變:“皇上是打算孤注一擲……”
“不錯……帝黨勢力其實尤未能與太後的黨羽相抗,但皇上卻覺得好的機會更為重要。”奚仲於燈下凝眸道,“此役若能平穩過度便好;若不能,最壞的打算就是龍太後為保政太子而廢黷今上。殺父而立子的例子古來有之,龍太後的勢力更是盤根錯節,真要不顧母子之情也大有可能----畢竟今上這幾年,太不聽她的話了。”
在上位者的權力之爭裏,從來沒有骨肉親情,有的,隻是服從和不服從。
帝黨式微,隻有出其不意方能占據先機。這次冒險實在凶險萬分,更何況月影的夫君也牽涉其中,到時候不知道會站在誰的一邊。他隻有把她送走才能心安。這個孩子不應該沾染朝堂,他曾在妻子的病塌前鄭重的答應過!
頓了頓,他又道:“月華,你先回營,明日照常回朝。夜半時分,帶兩千人馬到東勝門外接應。”
“不行爹爹,我和你一起……”
“胡說什麽!”奚仲濃眉一緊,沉聲喝道:“這是命令!”
奚月華怔了半晌,才默默低頭道:“月華領命!”
奚仲目送著兒子疲憊的背影悄然離開,就如同他方才看著月影一樣----對皇帝來說,他是一個好臣子,但也許對這一雙兒女來說,他卻未必是一個好父親吧?
他想起遭人排擠鬱鬱不得誌的那幾年,不能上戰場立功,卻被指派為楚王慕容晟的騎射之師。他第一眼見到那個年方五歲的少年,他便朝他溫和的笑道:“奚將軍身為大將,,卻被派來陪一個小孩子騎馬射箭,晟實在是倍感榮幸,不勝惶恐。”
這一句明讚暗貶的話戳中了他的痛處,頓時讓奚仲心中火起,誰知那有著和年齡不相符的沉穩少年放下手中的筆,話鋒一轉又淺笑道:“晟知道奚將軍是大酉不可缺少的棟梁之才,既得蒙奚將軍教誨,晟將來定會讓將軍一展抱負,於朝堂之上受萬人敬仰。因此將軍指導晟的騎射,並不是一件丟臉的事。”
他被少年臉上凜然的高華所攝,一時無語,慕容晟又道:“奚將軍,晟今日習得二字,反複描摹方得滿意。這兩個字就當送給將軍的見麵禮吧。”
奚仲從宮人手中接下那一副墨跡未幹的字,筆力遒勁,直透紙背。
是兩個字:天下。
直到很久以後,他回想起自己的戎馬生涯,總會想起這一幕。
選擇往往隻是一瞬間的直覺。是對是錯,卻是要用很長的時間來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