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 過年 三

過了年,初二日一早,劉潤與高英傑一道又一次鑽進了地道裏,阿福扶著瑞雲看著他們的身影消失在石隙間的洞口,心中覺得特別茫然。她一回過頭,發現李馨站在幾步外的地方,比她離那處地道更近些,臉上是掩飾不住的關切之色,山崖邊的小瀑布被凍得結結實實,那硬邦邦的冰雪仿佛一條長玉掛,顏色質地與其說像是玉,不如說更像阿福上輩子記憶中的那種老式的雪花膏瓶子的質地。

“阿馨,外頭冷,回屋吧。”阿福輕聲說:“不用擔心,他們又不是頭一次去,這次一定會將整條地道都探明白。”

李馨有點恍惚的說:“這一去,不知道還會不會回來……”

阿福問:“你說什麽?”

李馨回過神,笑著搖頭說:“沒什麽。隻是,他們這一出去,也不知能不能探聽明白外麵的情形,也不知道……能不能順利平安的回來。說不定,我們這個藏身之處反而會因此暴露。”

這個,阿福他們也想到過,但是卻不能因為擔心,就此窩在這裏不出去——這裏並非一個可以長久的平安的住下去的地方。現在之所以大家有一種:與其出去探路離開不如安守在這裏等待蠻人離開的想法,那是因為還有糧食,有水,有炭火。這種暫時的平安給你們一種想要苟且偷安的願望。

阿福轉頭看,李信正纏著李固,要他抱……

阿福有一種感覺,李信對李固和她……似乎是把失去父親母親的感覺在他們身上找回。

李馨和楊夫人一塊兒站在山牆那邊小聲說話,聲音很低,阿福隻能看到兩個人的神情都很嚴肅。

她朝李固和李信走過去,李信不知道從哪兒把年夜晚上傳的那朵絨花又揪了出來,正在手裏把玩,李固抱著他原地站著不敢亂動,他並不怕碰著摔著自己,但是李信在他懷裏抱著他不能輕率。

阿福走過去,李信脆脆的喊了聲:“嫂子。”拿著花的手伸的直直的,身子朝阿福探過來。

阿福沒辦法抱他。

李信也沒有一定讓她抱,而是把手裏的那朵花,就插在了阿福的頭發裏。烏黑的頭發,白皙的臉,阿福披著一件杏子紅的鬥篷——這是還是內府上回送來的衣裳裏麵的一件。這是淑人的服色,雖然阿福現在已經是夫人,可是一直到他們離城的時候,內府還沒有來得及將皇子夫人的服飾按規製趕好送來。

天氣比前兩天暖和了一些,太陽出來,照在山峰上,冰雪螢光燦然,亮的耀眼。阿福眯起眼朝高處看。她覺得有些頭暈目眩,把頭低下來等了一會兒,再抬起頭時,太陽卻又鑽進了雲層裏頭,往遠處看,山峰之間有一層濃濃的雲霧,濃的化不開。

他們坐在一起,做完了可以做的事,海芳瑞雲紫玫在玩投枚,其實就是很簡單的拿剝下來的花生殼朝一個方口瓶子裏麵投,賭的就是花生仁,隻是為了打發時間和取樂。畢竟院子太小,能做的事情也太少。阿喜在一邊看著她們玩,似乎有些羨慕。海芳她們沒開口邀,阿喜也不好自己過去表示要玩。

她投枚準頭不夠,阿福記得以前她們和街坊家的女孩兒們一起玩兒,阿喜總是輸,輸了就會賭氣,還得朱氏安慰哄勸才好。山風吹過來,掛在牆邊的幹辣椒輕輕的晃動。

大家嘴上都不提,可是都在懸心劉潤和高英傑。

過了午,李馨在屋裏坐不住,阿福聽到她在窗前擺弄掛穗,穗結下有小小的鈴鐺,叮叮的響。她還在屋裏走來走去,坐下,再站起,再走。阿福也懸心,她斜靠在炕邊,懨懨欲睡,可是又睡不著。

一直到快天黑時,那個洞口處重新有了動靜,劉潤先從裏頭鑽了出來,接著是高英傑。

劉潤第一句話就說:“蠻子在撤,蘇定師領著東安軍,還有西五軍,在成關把蠻子打的很慘,殺了他們兩萬多人,他們再舍不得這花花世界,也已經開始退了,要不然就要被全殲在此,再也回不去關外。”

屋裏人聽他說話時基本上都把呼吸屏住了,等他說完,不約而同長長短短的吐口氣,楊夫人合十祝禱:“謝天謝地,謝天謝地。”

阿喜急著問了句:“那我們就能出去了是不是?前麵莊裏還有蠻子嗎?”

“蠻子是在退,我們出去之後,那一端的出口是在離山中坡,我們眼看著山下麵蠻子的人馬經過。隻是沒有繞到前頭去,不知道情形如何了。”

難怪他們去了這麽長的時間。

可是蠻子退走的消息終究給了眾人莫大的鼓舞和希望,大家都鬆了口氣,興高采烈起來。楊夫人忙揮了揮手:“不許高聲!若是前頭還有蠻人,這可不是惹禍麽!”

盡管這麽說,可是楊夫人自己也是滿麵笑容,拍拍手說:“海芳,海蘭,今天是好日子,中午加菜。”

劉潤和高英傑還沒來得及洗把臉喝一口水,他的臉上頭上都是髒汙,嘴唇幹的裂了道口子,看起來那樣憔悴,劉潤淡然的目光看到阿福擔憂的神情,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容。

李固也微微笑著,他是最鎮定的一個,小李信不知道眾人在為什麽事高興,可是歡快這種情緒是有感染性的,他也高興起來,手用力的揮舞著,嘴裏咿咿啊啊說著含義不明的話語。孩子的快樂更加簡單,更加直接。李固鬢邊有一縷頭發滑了下來垂在臉頰邊,他的眼珠幽黑,眉梢唇角有一種似乎要飛起來的輕鬆愉悅。阿福心中隻想著:總算是過去了,她不求富貴,隻要一家人平平安安在一起就好。

晚飯似乎每個人都吃的很多,阿福也多喝了半碗湯,覺得肚子脹的很,李固說:“陪你走走。”

他們披上鬥篷,出了院門朝後麵走。後頭的雪已經掃的很幹淨,地凍的很硬,阿福和李固彼此攙扶著,走的很慢。天已經黑下來,四周有雪光,倒也不顯得太暗。天上依舊有雲,看不到月亮。

阿福覺得他們兩個真有意思,一個是挺著大肚子走路不太穩,一個是眼睛看不到,扶著對方,也被對方攙扶。

“再過十年,五十年,我們還是這樣,吃完飯,一起走。你扶著我,我扶著你。”

李固的聲音很輕。阿福朝前邁著步子,輕輕的說:“好。”

阿福輕輕踮起腳,在李固唇邊親了一下。她的肚子貼在兩個人的身體中間,孩子似乎輕輕的動了一下,不知道是揮了一下手還是踢了一下腳,這一下動靜兩個人都感覺到了。

很玄妙,用言語說不出來那種心情和感受。

李固輕輕攬住她,阿福聽到他的心跳聲。

就在他的胸口,那一塊地方,下麵充滿了生命裏的跳動,一下一下,一聲一聲。

三天之後,確定前麵莊子的蠻子也已經退了個幹淨,他們忙碌起來,開始重新將吊橋連起。每個人都喜氣洋洋的,可汗死繩索已經牽好,在鋪係橋上的木板時,阿福卻忽然覺得惶恐起來。李固握著她手輕聲說:“不要擔心。”

阿福也輕輕回握了一下他的手,但心情並沒有放鬆。

她說不上來自己在擔心什麽,就是很擔心。

楊夫人告訴她,前麵隻怕被蠻子糟蹋的夠嗆,先讓人整理了,李固和阿福再遷回去好些,李固也是這個意思,阿福沒有在這個問題上和楊夫人爭執,瑞雲留下來服侍她,其他人沿著橋離開,李馨與楊夫人也去了,隔著院門阿福也能聽到他們的腳步聲。熱鬧了一些日子的小院忽然間空曠安靜下來,李信搖搖擺擺的走過來拉住阿福的裙擺,奶聲奶氣的喊:“嫂子。”

阿福溫柔的微微俯下身摸了一下他的臉。

天下無不散的宴席。

這裏隻是一個臨時的避難所,阿福看著院子裏熟悉的每樣東西,隻覺得心中有一種惆悵的懷戀。雖然住在這裏的日子也是危機四伏,但是大家卻那樣親近。朱氏也待她親近了許多,阿喜也聽話乖順了許多。可是這一段短暫的時光終究是結束了。

那些人應該走過了橋,新鋪的橋板,每一塊都非常紮實穩當,人踩在上麵咚咚的響。聲音越來越遠,他們走了。

阿福和李固靠著坐在一起,李信趴在她膝頭,對她的肚子明顯很有興趣。阿福和李固說一會兒話,沉沉的睡去,她最近特別渴睡,一天到晚睡不醒似的。

人一少了,時間顯得特別長,短短幾天阿福覺得好像已經過了大半個月一樣,他們終於可以遷回去,元慶走在最後,將院門掩好。劉潤和瑞雲一左一右扶著阿福走過那吊橋。橋踩上去搖搖晃晃的讓人心裏沒底,劉潤說讓她不要朝下看,可他不說還好,一說了阿福卻忍不住要朝橋下邊瞅,澗極深,兩邊的石壁極陡,看一眼就覺得頭暈目眩。瑞雲說:“夫人閉起眼睛吧,就當自己在走平地,有我們在,可不會讓夫人滑著跌著。”

阿福就這樣一步一步的走到了橋的那端,腳踩到實地,心卻還懸著。她轉過頭,李固正走到橋中,元慶與海芳也扶著他。他們走的也很慢,每一步好像都觸到阿福心上,等李固也下了橋,阿福才鬆了一口氣,發現不知道什麽時候腿都軟了,出了好多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