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五 雨 一
劉潤也不知道自己是睡還是醒,他好像聽著有人和他說話,可是他睜不開眼,也不出聲音。他好像,又回到了那一天——
家破人亡的那天,母親死了,父親也死了,他想哭也哭不出聲,想動也動不了。
過去的人和事,恍惚的交錯出現,他告訴自己,要醒過來,睜開眼。那些是過去,他不會被過去困住。
可是,又有點舍不得。
母親的微笑,父親嚴肅的臉,但是眼神慈祥。家裏的味道——女子身上的香,糕點的甜香,茶的香,紙和墨的香,還有藥材的香……
他從小在這種味道的包圍下長大,各種藥材都有不同的味道,仔細分辨,都有各自的香。
那是隱藏很深的,在苦澀後的餘香。
一夕之間,那些都沒了。
劉潤站在遠遠的地方,看著那些很久之前的回憶。
他無法走近,因為他自己心裏也非常清楚,那些不過是往日留在心底的幻象。走近,就會湮滅,消失。
可是他也舍不得離開。
他想不起來自己是誰,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哪兒。迷迷糊糊中,感覺到嘴被撬開,有什麽東西灌進來,他嚐不出味道,甚至分辨不出冷熱。
感覺漸漸回到了身體上,他覺得熱,像是有把火在身體裏灼燒,那火要把他燒穿了,燒成灰。
他張開嘴,卻隻出含糊不清的呻吟聲。
“醒了!”
“劉潤哥!”
“阿彌陀佛,醒了就好。你一倒下可沒人能治你,你快說說自己要用些什麽藥吧!”
屋裏人多極了,亂糟糟的,有個人站在前頭,拍了拍手掌:“都給我靠後站,湧到病人跟前去不讓他頭暈心煩麽?劉潤,你快說你得用什麽藥,好讓人給你煎去!”
劉潤覺得屋裏昏黃的光也有些刺眼,他眨了好幾下眼,才分辨出站在床前的是楊夫人。
楊夫人催他:“快說啊,莊裏的藥材,有哪些能退燒的,多少份量怎麽煎法,我好吩咐人去煎藥。”
等劉潤說了幾樣藥名,輕輕點了下頭,楊夫人急忙拿起手邊的紙:“快,讓人取了藥去煎。”
阿福懸了半夜的心終於稍微放下來,人一鬆懈,疲倦就難以抵禦。
“夫人去休息吧。”紫玫輕聲勸:“人醒過來就好,等這藥煎好服下想必病也就好了。夫人要是熬壞了身子,小世子可怎麽辦?”
阿福點點頭,站起來的時候人有些打晃,紫玫急忙扶住她。
外麵雨還下的極大,阿福走到前麵看一眼劉潤。
他的眼睛又闔了起來,臉燒的紅紅的,耳朵也是,幾乎可以看見薄薄皮膚下青色的血管。阿福沒這麽仔細的看過他。劉潤的年紀比她要大,可是相貌依舊清秀有如少年,顯得那樣單薄。
“夫人放心,我在這裏看著,保證不會出岔子。”
阿福點點頭,已經累的不想說話。
“要您多費心了。”
人已經極度疲累,可是躺了下來,被熟悉的奶香味兒包圍之後,阿福又沒有睡意。
瑞雲睡在對麵榻上,輕聲說:“夫人,睡吧,別多想了。”
阿福伸手摸了一下,兒子的尿布還是幹的,不需要多換。
外麵的風雨一陣緊似一陣,阿福籲了口氣。從傍晚到現在,她都不知道這半宿是怎麽過來的。
誰也沒想到劉潤一下子就病倒了。
這高燒來勢洶洶,常醫官偏留在城裏沒回來。莊裏人平時有個什麽頭疼腦熱都去找劉潤看——他對誰都挺和氣,身份又擺在那裏,內宅的人能找他,莊子外頭的人也能找他,所以人緣著實挺好。可是大家之前卻全沒想過,劉潤自己病了,可怎麽好?
離山莊不算遠的地方原來有個村子,那村裏也有個野郎中,能治點頭疼腦熱。可是一亂,那人已經不知去向了。要回京城請大夫,一來一回得大半天——可是現在大雨傾盆,天又黑了,根本沒有辦法派人去京城請大夫。
眾人急的團團轉,隻能讓人用土辦法替他降溫,外麵的雨越下越大,漆黑的沒有一絲光線,根本看不清東南西北。瑞雲翻找了些丸藥和藥粉來,挨個翻上麵貼的小黃箋,消積化食的,養肺潤氣的,卻沒有一樣是能退燒的。
那時候沒別的辦法可想,莊裏再沒其他人懂醫術了。
“他還燒的那麽厲害嗎?”
隔著大雨,即使那個院子燈火通明,這邊也看不清楚。
二丫頭抱著薄被在一邊看著,怯生生的說:“夫人,紫玫姐,我……我們在家燒的時候,娘也熬過藥湯給我們喝……”
“什麽藥湯?”這會兒病急亂投醫也顧不得:“喝了能退燒嗎?”
“我不知道。”二丫頭說:“我光看娘煮過,給爹,給弟弟,煮過好幾次。村裏別家的人也會熬煮,家裏都窮,請不起郎中。我看到花園那邊就長著一樣的葉子……”
“夫人,別猶豫了,這會兒沒別的辦法,土辦法也要試一試啊!”紫玫喊外麵的人:“打傘,打燈籠,到花園去。”
唐柱他幾個自告奮勇來幫手,打著傘,挑著燈籠,跟著二丫沿著牆根一路尋找那種野生的藥草。白天要在茂密的花草叢裏找那小小的綠葉子都不容易,更不用說晚上漆黑一團的時候尋找。
“二丫,你沒找錯地方嗎?這兒真有嗎?”
“一定有,我在這兒見過。”二丫臉上又是泥又是水,忽然眼睛一亮,伸手拔起一根低矮的草莖:“就是這個!”
“這就行啦?”狗子臉上也不知道是汗是雨,衣服也都粘在身上:“你早說是兔兔草,我也認識這個啊。”
“我不知道這叫什麽……”二丫說:“這不夠,娘都用一大把煮,煮的湯都是綠的,喝起來有點酸,嗯,反正不好喝。”
鐵生悶悶的說:“那就再找。”
幾個孩子捧著一大把葉子回來,葉子是濕的,人也是濕的。那些葉子煎了一大碗綠綠的藥湯,撬開劉潤的嘴給他灌下去。采完藥的幾個孩子也被立刻趕去泡熱水澡,一人一大碗熬的濃濃的薑湯。狗子喝了一口就皺起眉頭。
“這個可是預防你們也得風寒的,一定要喝。”慶和挨個瞪過去:“劉潤哥就是淋了雨才高燒的,再燒下去人會變白癡。你們也想這麽燒一燒?”
三個孩子齊齊搖頭,捧著碗咕咚咕咚往下灌,也不敢嫌燙,喝下去之後,三個都出了一腦門汗。
那邊二丫也被紫玫盯著喝了一大碗薑湯,洗了頭洗了澡換了衣裳,還嚴嚴實實的包上一床被,苦著小臉說:“紫玫姐,熱的很啊……”
“小聲些。”
紫玫走到東廂門口掀起簾子看了看,又悄悄走回來:“夫人剛睡下。這一夜折騰的可不輕。”
二丫頭不知道想什麽,嘻嘻笑著說:“紫玫姐,我們菜的那草藥還是挺有用的吧?”
“嗯,記你一功。”紫玫在她額頭戳了一下:“快睡吧。”
紫玫也吹了燈躺下,她睡在外側,裏麵二丫卻怎麽也睡不著,翻一個身又翻一個身。
“紫玫姐,今天那個生病的劉潤哥,他是很要緊的人嗎?夫人都急成那樣。”
“嗯……夫人當初也是小宮女,不比你現在大幾歲,征選進宮來,要服侍貴人的……”紫玫想起頭次見阿福時的情形。
圓圓臉,話不多,很本份的一個小姑娘。那時候可沒人想到,小宮女會變成皇子夫人,一轉眼連小世子都出世了——時間過的真快。
記得那會兒劉潤和阿福的關係就好。後來,他們一起被太後撥到了太平殿服侍。各人際遇不同,可是彼此間——似乎最初的情誼,一直都沒有變過。
慶和把煎好的藥給劉潤喂下去,又擱下藥碗,給他喂了兩口水衝淡嘴裏的苦味。
“你覺得怎麽樣?”
劉潤含混的應了一聲又睡了過去,這一次睡的極好,什麽也沒夢見。
慶和起來看過他幾次,熱度已經漸漸退下去。
天亮起來雨仍沒有停,劉潤聞到一股香味兒,又香又濃,直往鼻孔裏鑽。
“來來來,吃飯。”慶和拉過一張小桌來,把一大碗麵條放在他麵前,又有些擔心的問:“你自己能吃嗎?要不要我喂你?”
劉潤無力的一笑:“那你就喂吧。”
慶和一愣,把筷子塞給他:“美的你,自己吃吧。你這一病,滿莊子裏都跟著折騰,大夥兒一夜都沒睡好,等你好了,這份情可得記著還。”
劉潤本來不覺得餓,可是吃了第一口,立刻覺得饑餓的感覺全被舌頭上的鮮味兒給勾了起來。他低下頭默默吃麵,眼讓熱氣熏的有點模糊,湯裏放了醋和胡椒,麵條混著雞絲,吃下去肚裏暖洋洋的,流失的力氣似乎也一絲一絲的回來了。
慶和看他吃的香,自己也端了一碗麵條吸溜吸溜的吃。這麽一夜下來肚子還真餓了。
“托你的福,今早兒大家都吃上雞湯麵條了,楊夫人的話,算是犒賞大家夥兒昨晚的辛勞。”慶和小口小口喝著湯:“對了,你燒的迷迷糊糊的時候,一直喊娘……劉潤哥,你想家了?”
劉潤怔了一下,把碗放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