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八 回城 二

外麵雨越下越大,莊裏各處都開始掌燈。

而劉潤這時,卻給困在三橋那裏的茶棚裏。

這會兒茶棚中擠滿了避雨的人,顯得喧嚷而雜亂。許多人都在咒罵,不知道這雨幾時能停。想進城的自然更加焦慮。

劉潤端著一杯茶,麵前還擺著兩個小碟——鹵香幹和花生。他剝了兩粒花生吃了。剛才馳馬時出了一身汗,又淋了些雨,現在身上泛潮涼。

外麵顯得極暗,離平時天黑明明還有一個多時辰的光景,現在外麵卻已經看不清三丈開外的東西了。

又有人進了茶棚,這裏已經沒有空位子了,有個客商帶的幾大箱子貨物就占了一片,後來的人有的隻能擠到茶棚邊上,雨大,難免濺水。茶棚裏點起一盞油燈,離得近煙氣熏的很難受。

又進來的一男一女劉潤認得,不是別人,就是朱平貴和武姑娘。

劉潤坐得靠裏,裏頭比靠外的地方顯得更黑,朱平貴看了一下,和人商量著在左邊擠了個位置出來,和武姑娘先坐下。

劉潤的聽力極好,即使隔著好幾重人,茶棚裏又這樣嘈雜,他也能聽到自己想聽到的。

朱平貴低聲說:“這雨不知要下多久……今晚怕是趕不及進城了。”

武姑娘沒出聲。

“早知道倒不如在莊子上過一夜再說。這不前不後的在半道上,倒真是為難。”

“都是我不好,給你添了麻煩……”

“別這麽說。”朱平貴頓了一下,說:“都是一家人了。”

可還不是一家人。

劉潤在肚裏冷笑。

家人麽……朱平貴可能覺得自己要娶武家的女兒,那武家的人自然也是自己的家人。

可是在劉潤看來,家人不是這樣定義的。

沒有共患難,大難來時各自飛的,可算不得是一家人。

劉潤剝著花生,那武姑娘話不多,但卻是個有成算的人。來找阿福幫忙的事情,劉潤覺得應該不是朱平貴主動。朱平貴這個人是很要麵子的,阿福貴為成王夫人,但是他卻不想要沾什麽光,也絕沒有打著成王府的旗號說什麽做什麽。就這一點,劉潤還是很敬重他。朱氏也是一樣,與阿福不親近,但她也不是個貪婪的人。不過這個武姑娘……

他又剝了一粒花生放進嘴裏。

鹵水煮的花生餘味甘香,劉潤聽到那武姑娘說:“阿福妹子……和過去可大不一樣了,真是一派貴氣。”

“嗯。”朱平貴說:“她也不容易,能有今天也是難得。”

“怎麽她住在城外麵呢?是不是……”這話裏暗示的意思就多了。朱平貴並沒察覺武姑娘話中那簡單的疑問語氣後頭藏著那樣多的疑問:“她懷孕之前到莊子上來小住,可是後來有了身孕了不宜挪動,現在孩子也小,早晚是要搬回城裏去的。”

武姑娘就笑了,茶棚裏燈火昏暗,她的笑容顯得很溫和敦厚:“怪不得呢。我還瞎擔心,以為……”

茶棚的夥計提著大壺過來添水,她把續滿水的杯子朝朱平貴跟前推近些,一邊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頭。

按說,現在最焦急的應該是武姑娘吧?

可是一直朝茶棚外探看雨勢大小的確實朱平貴。

“糟糕,怕是來不及進城了。”朱平貴小聲說:“就算這會兒雨停,趕到京城門也該關了。”

“平貴哥,你先不要急,這雨若是一時停不了,我們隻怕還得折回去。”

“正是。”朱平貴說:“不知道剛才報信那人進城了沒有,或許也在哪裏避雨呢——隻是武伯父的事情……”

武姑娘垂下頭去不說話了。她這樣不言語,倒讓朱平貴更替她焦慮。

這位武姑娘,看來可真不簡單。

劉潤的目光在人叢中巡梭。

不是他想的太多,而是他已經養成了習慣。

如果這位武姑娘並不是像她說的那樣想救父親,而是另有目的的話……

劉潤的目光落在一個人身上,頓了一下,他貓著腰沿著牆出去,動作既輕,在亂糟糟的茶棚中也絕不顯眼。

店裏的小二不一會兒又出來忙活,滿滿的一壺熱水拎過來給各人添茶續水。還有人吆喝著:“小二,有沒有包子?有麵也成,能墊肚子的快端些上來。”

“包子沒有,烙餅還有。”

“烙餅也成!可不要給我那摻糠的。”

店小二低頭貓腰給各人都續上了茶水,然後又繞到後麵去。這茶棚不過是三麵土坷垃牆撐著,有個客人蹭了一身牆灰,罵罵咧咧:“也不知道這牆牢靠不牢靠,讓雨澆塌了可怎麽辦?”旁邊就有人不樂意:“你這話怎麽說的?你還盼著這牆塌啊!”

兩人攔了幾句嘴,旁邊有人勸阻,也沒吵起架來。

朱平貴心裏焦躁,茶喝了一碗又一碗,忽然覺得眼前的一切有點虛。

他搖搖頭,定定神說:“這雨若小些,咱們就回山莊去,今天是進不了城了。”

武姑娘還很體貼的說:“這三橋也該有客棧,胡亂對付一夜就成,再回去打擾也不好……”她下麵的話變成了一聲驚呼,朱平貴身子晃了兩下,咚的一聲,頭就重重砸在了桌麵上。

山莊裏頭,阿福留楊夫人一起用飯。新鮮的山雞,燉的爛爛的,味道極鮮美,阿福雖然心中有事,還是破例多吃了半碗飯。楊夫人吃東西時那舉止儀範標準的可以寫進宮女們必背必學的《宮誡》裏頭。二丫端著手巾在一旁伺候,紫玫指點過她,讓她注意楊夫人的舉止動作。二丫看的那叫一個入神,連阿福要她遞手巾都疏忽了。

“不用這麽心急,規矩也不是一天學的。”阿福說:“這裏也差不多了,收拾了你們也去吃飯吧。”

紫玫答應了一聲,飯桌撤下去,又沏了茶,才領著二丫退了出去。

紫玫教導二丫:“吃飯時不可張嘴咀嚼,碗碟筷子不可碰出聲響,喝湯時不許吸溜。還有,飯不可吃飽,腹飽人易懈怠疏神,容易困倦忘事。還有,吃飽了易有噯氣,這些都要牢記。”

二丫乖乖點頭,認真記住每個字,連飯菜是什麽味兒都沒有嚐出來。

“在主子麵前打嗝,咳嗽,噴嚏……這些都是失禮之舉……”

二丫忍不住問:“可我要實在想打,憋不住呢?”

“那就避出來再打,一定要忍住。”紫玫點著她的鼻尖:“告訴你,我當年進了宮,一開始服侍主子的時候,那打罵可沒少挨。和我一起進宮的,當時我們有幾個姐妹,紅錦最聰明,綠盈心細,我比她們差些,那會兒還有一個白芸,她就因為餓給主子遞茶的時候打了個噴嚏,被掌嘴二十,嘴角都打腫了,牙齒也鬆了,那可還是最輕的。”

二丫吐吐舌頭。

“你不要不當一回事。咱們王爺和夫人都是好性子,不打人不罵人的,可是王府自有王府的規矩。你看瑞雲,她走路就從來不風風火火的,裙角耳墜子都不動,說話前先在心裏想一想再說,慢些倒不怕。”

屋裏頭楊夫人親自動手替阿福拆下簪環,梳順頭:“夫人與王爺總是一個城裏,一個城外的住著,王爺掛念夫人,夫人也對王爺放心不下,既然這樣,夫人就該回城中去住才是。莊子是清靜,地方也大,可這裏畢竟不是王府。”

阿福低下頭,輕聲說:“是啊,是該遷回去。”

“外人看著,若不知道夫人喜歡清靜,世子年紀又小,還不知道要怎麽胡亂猜想,造出許多沒邊的謠言了,夫人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是啊。”過了一會兒阿福說:“我回來給王爺去封信說一聲,再把京城裏的屋子該整的整了,咱們就搬回去吧。”

楊夫人得了準信兒,心滿意足的說:“夫人不要嫌我多事……”

“哪裏的話。”阿福抬起頭來,在銅鏡中看著楊夫人柔和模糊的臉龐:“我知道您也是為了我著想。我畢竟不是大家出身,從一個小宮女變成正夫人,運氣太好了,不知道多少人看我不順眼……”

她的口氣有些自嘲,楊夫人的手輕輕放在她手背上,覺得有些心疼。

阿福一直溫柔寬厚,做宮女,當然這樣很好。做王爺的妾,也使得。可是做正夫人,隻有溫柔寬厚可不行。就像這個山莊,莊子很好,山野閑居養性怡情,王爺和夫人等到了五六十歲的時候來住,那再好不過。可是現在……卻不是時候。

院子裏傳來腳步聲,阿福怔了一下,楊夫人放下梳子走到外間。

瑞雲掀開簾子回了一聲:“夫人,劉潤回來了——朱舅爺和武姑娘也回來了。”

阿福有點意外:“他們一塊兒回來的?”

“不是。”瑞雲也不清楚詳情:“劉潤哥,夫人還沒歇下,你進去回話吧。”

劉潤沒有進屋,他衣裳頭靴子都濕漉漉的,路上泥濘濺的身上髒兮兮的。

“夫人,朱舅爺在路上昏過去了。”

阿福一驚:“怎麽回事?”

“我剛才在客院替他診了一下脈,是今天天氣驟變,先是有些中暑,又淋了雨著了些寒氣,所幸沒有起燒,並不要緊,歇一晚大概便好,藥吃不吃的都不打緊。”

阿福心裏鬆了些:“你也淋了雨吧?剛才生過病沒多久,讓人煮薑湯,多喝一些。泡個熱水澡,把衣裳也換了。”

劉潤應了一聲,頓了下,問:“武姑娘雖然和朱爺一車回來……不過畢竟名分未定,不如先安置在西邊院子裏?”

“好,讓人收拾下安頓武姑娘,你快去歇著——薑湯一定要喝。”

阿福一邊說話一邊把頭又挽起來,係好衣帶,喚紫玫跟著:“你跟我去吧。”

雖然劉潤說朱平貴不要緊,可阿福還是不太放心,總要去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