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三 崩四

李固身上有血,不多,在袖子上,兩塊巴掌那麽大。可是那顏色在白布上頭太刺眼了,阿福眼睛死死盯著那紅色,身子一晃,幾乎沒栽倒。

夫妻兩個都被對方驚嚇到,一個忙問:“你到底怎麽樣了?”另一個問:“是誰病了怎麽一股藥氣?”

阿福急忙解釋:“阿信身子太弱暈了過去,太醫說沒有大礙。你受傷了?”

“沒有。”

“那,誰受傷了?你身上這血……李馨呢?”他抬一抬手,屋裏的宮女宦官醫官侍衛們都知機的退了出去,劉潤就站在門邊,門是虛掩著的。

李固神情間全是疲倦:“李馨沒有什麽事,也就是暈過去了……血也不是她的,是蕭元的。”

劉潤剛才走的急出了汗,現在一靜下來,冷風再一吹,隻覺得背脊生寒。

他也說不上來是因為熱身子被冷風吹才戰栗,還是剛才的事情讓他餘悸未消。

屋裏頭李固壓低聲音和阿福說話,說的就是剛才去玉嵐宮發生的事。

“李馨是回了玉嵐宮……你也知道,宣夫人以前住的正殿,燒的隻剩下了台階欄杆和幾麵牆……”

李固說到這裏停下來,劉潤幾不可聞的輕籲口氣。

下麵的事,還真的難講。就算讓他來說,也覺得不知從哪裏開始說起。

而且,這麽一會兒的功夫發生的事情,幾乎比過去幾年間的各種意外加起來還要讓人覺得匪夷所思,還要難以想象。

每個人都以為自己是最聰明的,是在算計,擺布別人的。

可是不知不覺間,自己也成了被算計被擺布的那個,卻還懵然不覺。

包括,曾經最高高在上的那個。

他為了自己寶座,自己的權勢,可以算計父親,殺害兄弟,妻子,兒子,女兒……這些全在皇權二字麵前敗下陣來。

外麵天空是陰沉的鉛灰色,沉重的仿佛要墜下來,壓的人心口沉甸甸的。雪還是細細碎碎的,風吹大,從高處看下去,那些在宮道間行走的宮女宦官們都縮頭弓腰,仿佛一隻隻受了驚訝的膽怯的鵪鶉。

也許,人們這樣居高臨下的看著別人的時候,也有人……在高處這樣看著自己,如同螻蟻般渺小。

汗被風吹的冷冰,內衣都粘在身上,劉潤打個寒噤,往後靠了一些,更靠近了門邊。屋裏的熱氣從屋裏透出一些來,他聽到裏麵李譽似乎咿呀了一聲,阿福輕輕拍撫哄他,然後一切又寧靜下來。

他的心似乎也跟著沉靜下來。

慶和湊過來,小聲說:“潤哥,你去換件兒衣裳。”

他指指劉潤的衣襟。

那裏也有血漬,雖然不太明顯,走動間還是會露出來。

劉潤往屋裏看了一眼,慶和明白過來:“你先掩著,我去拿件衣裳來給你換。”

他也好奇剛才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可是在宮裏,好奇的人死的最快。想要活的長久,就要當瞎子,聾子,啞巴,什麽也不要多看,什麽也不要多聽多想多說。

阿福給李固又倒了杯熱茶遞過來,他為難,她看出來了。

到底是什麽事,對這她也要這樣為難?

李固的話沒說,阿福已經做了最壞的打算。

李固接過茶放到一旁,可是握著阿福的手並沒鬆開,他的手指尖冰涼,可是掌心卻滾燙熱。

他在想,也許這件事不要讓阿福知道——這事非同小可,也許她知道,會受驚嚇,甚至……他真想把這事就捂在自己心裏,自己承擔。

可他想起從前他們說的話來。

是夫妻,有事就一起分擔,不管是享福,還是吃苦。

他到了嘴邊的那句話,就像一個沾滿毒汁的鐵蒺藜,刺的自己疼痛難忍,可是比疼痛更要命的是上麵的劇毒。

他的聲音低到不能再低,在阿福耳邊輕輕說了一句話。

這句話除了阿福,不可能再有人聽到。

“父皇不是病死,是中毒。”

阿福比他所想象的要鎮定沉穩,絕沒有什麽失聲尖叫,也沒有發呆發愣,他說完這話,隻停了一下,阿福便冷靜而迅速的小聲問:“你怎麽知道——還有誰知道?”

“蕭元親口所說,是他下的毒。”

“他人呢?”

“剛才他挾持了李馨,朝西邊廢墟裏頭逃過去,我們的人隻把阿馨搶了過來,韋啟帶人追下去了……”

阿福靜靜坐著,天知道她心裏是什麽樣的驚濤駭浪!

皇帝竟然是被駙馬毒死的,阿福這一刻突然很荒唐的想起,前朝本朝的皇帝都和駙馬犯克啊?前朝也被駙馬禍害死了,本朝皇帝也被駙馬禍害死了。

“蕭元讓阿馨和他走,阿馨不肯,用刀子劃傷了他的肩膀——他跑不遠!”

“這事兒還有誰知道?”

“劉潤,韋啟,崔內官大概也聽到了……”李固輕輕拍了下她的手背:“這你不用擔心。”

“那他,為什麽要這樣做?”

“他是南夷族人,還是南夷族頭領的孫子。他祖父在錦山之變的時候死在我們的人手中,屍身還被示眾十日,他的父母兄姐都在那時死了,他則是因為從小抱到城裏交給旁人撫養才躲過一死……”

“那……”

有時候阿福想的事情不用說出來,李固也知道她想說什麽。

“玉夫人應該不是他殺,他那天在成親,絕對沒辦法騰出空兒去殺人。”

也有可能是他差人殺的——不過阿福覺得這件事說不通。

玉夫人和他,像是一個地方來的,長相,氣質,都與中原人有著很大不同,他們之間的關係最有可能是友非敵。

“麗夫人……當時到底是怎麽被玉夫人鬥倒的?”

“麗夫人謀算玉夫人不成,而且被捉到把柄,說是麗夫人行巫蠱之事。她死後沒出兩個月,她的兩個兄長一個被關一個被貶,現在想來,這些事就都能串起來了。”

“玉夫人和蕭元他們……”阿福停下來沒有再說,麗夫人已經死了,玉夫人也死了,那些事情的真相,大概再也無法查清。

那些也不重要了。

玉夫人的相貌阿福已經記不清了,隻知道她很美。而麗夫人……

“阿馨她現在怎樣?”

“我已經讓醫官過去了……”

話就說到這裏。

阿福和李固緊挨著對方坐到一起,阿福緊緊握著李固的手,似乎,是要給他安慰。

也許是她需要李固給她溫度和勇氣。

屋裏燃著炭盆,暖融融的,可是為什麽……卻覺得一股巨大的,徹骨的寒意籠罩在身上。

“阿福。”

“嗯。”

李固隻是喊了這一聲,沒說別的。

外麵的女人們的又一波哭聲又響起來,許是關著門,那聲音顯得那樣遙遠而陌生,很不真實。

所有的一切,像一場突如其來的噩夢。

可是,最可怕是,他們都清楚的知道這不是噩夢。不會睜開眼,醒過來,一切都恢複如常。

過了一會兒,劉潤在門外低低說了一聲:“王爺,韋校尉回來了。”

阿福一驚,李固按著她沒讓她起身,沉聲說:“讓他進來。”

門一開,外頭的北風一下子灌進來,韋啟大步走進來,也帶進來一股濃濃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