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九 周歲 三

阿福輕聲喊:“王美人?”

她嘴角動了一下,似乎是想笑,可是沒有力氣。

“孩子……”

“孩子很好,是位小公主。”

王美人的眼閉了一下,又睜開來:“我……想看看她……”

阿福喚人進來吩咐一聲,過了一會兒,宮人抱著嬰兒進來,外麵裹著緞子繈褓,小小的一張臉還沒有大人的拳頭大,臉紅通通的,五官皺成一團。宮人抱到近前,屈下膝,把嬰兒湊近王美人。

她努力想欠起身來,但是最終隻能微微側轉頭,她仔細的看著那個女嬰,目光中露出無限愛憐。

“名字,就叫晴……李晴……”她喘了幾口氣,揮了揮手說:“抱她……走吧。”

阿福有點意外,如若換成是她,最後的時光她一定會舍不得不看孩子。

哪怕多看一眼都好。

但是她隨即明白,這屋裏的氣息很不好,血腥氣,大概還有病氣。

這孩子很弱,是不應該待在這屋裏頭。

阿福示意宮人將女嬰抱出去。

宮人腳步聲很輕,她走到門邊時,那嬰兒忽然小聲的呀呀的哭起來。那聲音真的很虛弱,不比小貓的叫聲大多少。

王美人用力扭轉頭去看,宮人的腳步並沒停,嬰兒的哭聲漸漸遠去,再也聽不見。

“不用擔心。”

阿福覺得這句安慰很空洞蒼白,但是王美人點了點頭:“是女孩兒,很好……長大了,嫁個人,能太太平平活著就行……”她頓了一下,阿福倒了熱的白水給她,她搖搖頭:“不用了……”

她的時候不多了,阿福和她彼此都心知肚明。

“其實,這孩子,曾經有個哥哥……”

阿福她安靜的聽著。

不管王美人說什麽,她似乎都不覺得驚奇。她在這個人身上見識到的意外已經太多,不差這一件兩件。她的經曆如此坎坷,她經曆的,她見過的,她短短的半生抵得過旁人兩三輩子。

“可是,我沒能保得住他,他到底還是早早的離開了這個人世……連名字也沒來得及取。”

“李致……我小時候便認得他。那時候,我們都……還不懂得身份,權勢這些東西……有時候我想,要是他沒在皇家,我也不姓王……那就好了。我們隻做一對平凡的夫妻……李緒來提過親,可是我不喜歡他……他太潔淨了,這世間容不下那份幹淨,所以他走的得那麽早……”

李緒?

阿福幾乎對這人完全沒有印象。

不過她想起來,李緒,就是那張傳位遺詔上提到的,那個,應該登上皇位的緒皇子。

王美人,和他?他們?

她的頭發毫無光澤,披散在枕頭上。

“李緒死了……我也進了宮。

李致喜歡我勝過韋雙思,可是我姓王……他說雖然我不能做皇後……可是他說,他會對我好,也會對我們將來的孩子好。可是我的孩子還是死了……我不知道該恨誰,這宮裏沒有一個人值得,去相信……”

她咳嗽起來,咳得很凶,帕子上都是血:“別叫太醫,不用浪費時間了……”她的手按在阿福的手背上,外麵那樣熱,她的手卻冰涼。一觸到她,阿福忍不住打了寒噤。

她聲音極低,阿福離得這樣近也隻能剛剛聽清她問什麽:“那份遺詔,你怎樣處置了?”

到了這個時候,阿福也不用再對她說謊:“燒了。”

她微微點頭:“應該的,其實,早該毀了……隻是我心裏有股恨,幾次想毀掉都沒下手……韋雙思成了皇後,可她除了美貌……有什麽地方強過我?男人的話……都是不能相信的……”

阿福靜靜的看著她。

這個人,和她印象中那個淡漠沉靜的師傅判若兩人,和再相遇時那種容光四射的樣子也已經全然不同。她的悲傷無法引起她的共鳴,但是,阿福依然覺得心中微微酸楚。

她能感覺到,生命力在從她破敗虛弱的身體裏一點點流逝。

“我的女兒,還請你將來,照應一二……”

阿福點頭。

她的呼吸變得急促,再也說不出話。

阿福喚人進來,守在外頭的太醫和宮人急匆匆的進來,李馨扶著門邊,她望著屋裏的情形,頗為關切,但是並沒有走進來。

“嫂子,她都說什麽了?”

阿福搖了搖頭。

她再轉身去看的時候,太醫正直起身來,宮人跪在榻前,頭深深低下去。

王美人已經停止了呼吸。

李馨挽著阿福的手走到太陽底下,陽光照在身上,阿福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庭院裏花香濃鬱,花瓣被灼烈的陽光曝曬,邊緣已經卷了起來,葉子也微微的蔫垂下去。

“我原來很討厭她。”李馨揪了一片葉子在手裏,撚了幾下扔到一邊:“可是剛才卻覺得,她也有她可憐的地方。套句話說,女人何苦為難女人呢?”

阿福要不是心裏沉重,幾乎要被這句話給逗的笑出來。

這話實在太耳熟了,似乎是一部電視劇?還是一首歌來著?她記不清楚了。可這句話卻不會忘,就算再過些年,仍然會記的清清楚楚。

“對了,我送的我侄子的禮,嫂子看見了沒?”

“哪裏顧得上一一看過來,從早起就忙著亂糟糟的,一個抓周就折騰了半天,大人孩子一身汗。他是累的,我們是急的。”阿福現在才明白李馨為什麽今天沒去王府。李譽生日她早說要來,阿福起先還以為是她顧慮著是在孝中,所以沒有去。現在才知道是什麽事令她走不開。

“對了,小公主的名字,王美人取了,叫李晴。”

李馨點點頭,沉默了一會兒,低聲說:“又是個沒娘的孩子。”

這話正觸到阿福心上。

李馨,李固,李信,她,還有那個剛剛落地的女嬰,可不都是沒娘的孩子麽?

回去的車上她輕聲和李固往王美人剛才的話說了,不過沒有再提起那份遺詔的事。雖然早已經時過境遷,與那遺詔密切相關的人都已經死了,可是阿福隻要一想起遺詔這兩個字就覺得有根針在脖子後麵紮一下,別說提起,就是想都不願意去想。

當年的舊人舊事曾經讓李固困惑不解。韋皇後早逝,皇帝也死了,現在王美人一去,當年的那些糾葛,也就隨著他們的死亡徹底埋葬。誰對誰錯,誰是誰非,對李固他們這些活著的人來說,已經沒必要再去追究探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