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六 風波平

瑞雲端了一杯茶放在阿福麵前。

不愧是最有專業素養宮規教條下培養出來的,即使在這種心神大亂的時候,端茶,倒茶,動作還是一絲不錯。

隻要不看茶幾光亮的漆麵上濺出來那幾滴水……嗯……阿福這會兒自己心裏也亂。

“夫人,剛才那……真是鄴皇子啊?”瑞雲一向以口風嚴密隻進不出聞名,可是這會兒也忍不住了。

李譽玩得累了,靠著他那隻小老虎睡得又香又沉。阿福替他撥了一下額上的頭發:“是吧?我也隻見過一次,可是他們總不會弄錯人的。”

“不是說……已經死了嗎?”

“可也沒見屍啊。”人民把在戰亂裏失蹤和死亡劃了等號。就像哲皇子和宣夫人,李馨想收屍都沒處收,在城破的那天夜裏死去,屍身被馬蹄踐踏得早就找不著,最後建墓時不是過兩座衣冠塚。有不下五十個宮人和侍衛看到他們的確死了。

而瑞夫人和鄴皇子……是在亂中失蹤,由朝廷宣布他們已死。

不過很明顯,他們沒死,起碼,鄴皇子沒有死。瑞夫人不知道是不是還活著?也許吧。

這種死而複生的事情還是少幾件吧,不然真會把人折騰發瘋。

“夫人,要不,您先睡吧?”

王爺今天夜裏大概都不能睡了。

阿福靠在椅子裏,搖了搖頭。

睡的著才怪。

瑞雲拿了一床薄毯過來替她蓋上,又將炭盆搬了一個過來。

“你去睡吧。”

瑞雲笑了:“哪有主子不睡,丫鬟先去睡的道理?這趟淑秀她們都沒跟來,就我一個在主子跟前獻殷勤,您可別想把我打發走。”

阿福笑笑,拍了拍她的手:“你也到了該出嫁的年紀了。府裏人不多,我留來留去把你們都留成老姑娘了。”

“老姑娘有什麽不好的。”瑞雲笑笑:“像楊夫人那樣,管著我們一院子的人,有什麽不好的?”

阿福沒出聲,沒嫁人的姑娘都和嫁人這話題有仇一樣。沒一個未嫁的姑娘能在人前說嫁人太好了我太想嫁人了這樣的話,一說起這個,不是要臉紅,避開,就是要說自己絕對不想嫁人。

阿福覺得稍微輕鬆了一點兒。

外麵那些你死我活,充斥權力,陰謀,大概還有暴力和死亡的一切……

阿福以為自己睡不著,可是她靠在軟熱的那把大椅子裏頭,很快睡著了。

她覺得身上暖烘烘的,頭枕在李固一隻手臂上,而自己的手臂上則枕著兒子李譽的小腦袋,三個人緊緊挨在一起,阿福覺得很熱,熱得都出了汗。

因為李固忙,阿福怕兒子晚上把尿喝水吵鬧會讓他睡不好,所以李譽有好一段時間都沒有和他們夫妻兩個一起睡了。

天還沒亮。

手臂有點麻……

不過李固的手臂想必更麻,阿福覺得自己的腦袋肯定比兒子的小腦袋重多了,所以李固的手臂——都該壓得沒知覺了吧?

她隻記得自己在椅子上就睡著了,衣裳都沒脫。

她怎麽睡到**來的?

外麵的風雪還沒停,阿福聽著外頭的風聲,還有雪片打在窗子上簌簌的輕響,忽然覺得他們這張床,像一條小小的船,有船篷的船,用最結實的木頭造的,在海上飄**,他們一家人在一起,李固,她,還有兒子。風雨吹不進來,他們溫暖而安全。

阿福這會兒完全沒去想那些讓人不安,不快的事情。

那些就像外麵的風雨,吹不進他們的小船艙。

阿福又眯起眼,雖然她一年到頭都習慣早起,可是這會兒……或許是氣氛太好了吧……她居然又睡著了。

她再醒來時他已經亮了。李譽又換了個姿勢,很奔放的擺出一個大字型,手腳攤開來睡得很香。李固還沒醒,兩個人的頭並靠在枕上,炕燒得熱,阿福覺得口幹,伸手去床頭取茶盅。

李固也醒了,聲音含混地問:“有水麽?”

阿福又將杯子倒滿,茶壺裏的水仍是溫的。

李固接過去把一杯水喝的涓滴不剩,長長出了口氣:“炕不能燒這麽熱……怪不得我夢裏覺得自己被放在火上烤呢,都是因為這個。”

“嗯?”阿福把杯子收起來,想坐起身,李固拉了她一下:“別急著起,再躺會兒。”

阿福輕聲笑:“睡懶覺?”

這年頭人人都沒有睡懶覺的權力。皇帝和皇後,王爺和夫人……阿福有時候也真想盡情睡個懶覺。

“這裏是山莊,不是府裏。再說,這麽大的雪,就算起來額也沒事做。閑著也是閑著,再躺會兒吧。”

“但是……”李固不是有極重要的事情要處理麽?

鄴皇子死而複生重新出現……阿福可不覺得這是小事。

“昨天……”她起了個頭,不知道怎麽問下去。

“昨天韋素他們帶人衝進去的時候,瑞夫人已經服毒了,鄴皇子也想自裁——不過他一向多病,手上沒力氣,用的刀也鈍,隻劃破了脖子上一點皮。”

阿福點點頭。

“他們一直沒有走遠。你知道他們在哪兒?”

阿福尋思著這個她可不知道,她又不是瑞夫人鄴皇子肚裏的蛔蟲。

“離我們近得很,他們就住在離山上。”

“就在離山?”

“是啊。”

他們和他靠在一起,耳鬢廝磨。

“他們……其實,可以遠走高飛的啊。”

如果換成阿福,在宮變政爭中他們已經一敗塗地,卻正好有了這個難得的機會,離開皇宮,離開京城,去沒人認識他們的地方過自由自在的生活。

那樣……不是更好嗎?

李固嘴角有點無奈的微微彎起:“你在宮裏的日子短,所以……瑞夫人是宮中的女人,鄴皇子生下來就是身份尊貴,天之驕子。他的根在這兒,他就生長在權利二字之下,他怎麽會想要離開?”

阿福想,她是真的不懂。

權利二字,也許真是那些人不能擺脫的枷鎖。他們是權利的寵兒,也是權利的囚犯。

阿福忍了又忍,還是沒能忍住。

她輕聲問:“你把他,怎麽處置了?”

李固攬著她的肩膀:“你是不是覺得我把他殺了?”

殺了也是人之常情吧?阿福理解。

“還不等我處置,他的哮症就發作了,臉色青紫倒地不起,我倒急忙召常醫官過來替他診治——”李固頓了一下:“帶常醫官一同出城本來是防著……怕自己有人有什麽損傷,結果倒是先治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