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夜霧
街上沒有什麽聲音,阿福起先還偷偷從窗子沒攔緊的縫裏朝外偷看了兩眼,黑沉沉的什麽也看不見,不過可以判斷出來,一直在向東走。
可不是得向東麽?皇城在東麵啊。
車子中途停過一次,又上來一個姑娘。牛車裏空間不大,她再上來後幾乎沒位置容身,阿福旁邊的一個女孩子又向裏挪挪,阿福也又朝裏擠了擠,她才坐了下來。
四個女孩子排排坐著,雖然彼此貼的很近,可是卻沒一個出聲說話的。
新上來的這個女孩子頭上擦著頭油,是味道很重的香味,阿福鼻子靈,讓那個味兒給嗆的頭暈目眩。車子最後停下畫時,她幾乎是連滾帶爬的骨碌下車的,扶著車轅大口的吸氣。
有人過來吆喝她們,院子裏象這樣的車還停著幾輛,四周是沉沉的夜色,不知道什麽時候上了霧,院子外麵是一片混沌的世界,什麽也看不見,感覺這個大院就象個荒島,孤零零的浮在水中央。
阿福抱著薄薄的小包袱,跟其他人一起被領進去,走廊又深又長,燈籠的紙舊了,黃乎乎的一點光照不太遠,走廊深的看不見底。在前麵領路的女人穿著一件灰撲撲的衣裳,看起來很不起眼。但是阿福在繡坊裏學過幾個月,一眼能認出來這是上好的平綢布,沒光澤,顏色也不鮮亮,但穿著非常舒服,又不易掉色起皺,一般人真穿不起。
衣服式樣……也沒見過,是宮裏的人吧?
阿福緊緊抱著懷裏的包袱,仿佛這樣可以讓她更有底氣,不那麽害怕。
經過的屋子都閉著門,有的窗縫裏透出微弱的燈光來,有的則是黑沉沉的一片。
袖子忽然一緊,阿福有點詫異的轉過頭,有隻手牽住了她的袖子。
同車的一個女孩子,有點膽怯的朝她點個頭。
阿福沒出聲,前麵那個女人推開一扇門:“你們今晚就先睡這裏,明日一早進宮。”
原來這裏還不是宮裏。
“都老實些。要是犯了什麽錯,不光害了自己,還會連累家人。”
那個女人的聲音沒什麽情緒起伏,但是四個女孩子沒有一個敢大聲喘氣的。
她走了之後,四個女孩子一個一個的進了屋。
屋裏簡陋的很,不過很幹淨。桌上有油燈,靠牆邊疊放著幾套臥具,阿福默不作聲脫下鞋子,揉了揉腳。今天走了很多路,又遇到這麽多事,實在撐不住了。
“這怎麽睡啊……”那個擦了許多頭油的女孩子抱怨,她身量苗條,比阿福高了一頭,有一種豆蔻年紀的少女特有的,清秀與稚氣揉和在一起的風韻。
大概她沒睡過通鋪吧。
阿福在桌上的水罐裏倒出一碗水喝,水是涼的,身體在車裏困坐之後,突然涼水滑下肚,阿福打個寒噤,忽然很想解手。
雖然有抱怨,但女孩子們還是很快各自鋪好了位置,躺了下來。這個陌生的院子,濃重的夜霧,還有四周的安靜,都是一種無言的,巨大的威懾。沒離開過家門,沒經曆過什麽事的小姑娘們,也本能的知道要謹言慎行。
幸好那個頭油很重的女孩子沒睡阿福旁邊,她搶了靠窗的位置。阿福睡的靠裏,腳頭處的架子後麵就是馬桶。
阿福沒什麽餘暇去害怕擔憂,她很快睡著了。
她太累了。
阿福在夢裏,看到娘對自己笑,笑的很好看,拿了好多新衣服讓她挑,讓她試。阿喜也很好,端著好吃的喊姐姐……阿福還夢到自己要出嫁了,劉昱書穿著紅袍騎著馬來迎親,阿福在夢裏笑了,很開心。
然後有人把她推醒了:“喂,喂,起來了!”
阿福翻了個身,睜開眼。
一個大眼睛的女孩子正急匆匆的係裙帶:“外麵有人喊了,讓都出去。”
阿福昨天晚上沒有脫衣服,把薄被一掀就爬起來。辮子辮的很緊也不必再梳頭,用發繩把辮子盤子起來,從茶壺裏倒出水來往臉上澆了一把。
院子裏站了很多姑娘,有的年紀大些,有的看起來比阿福還要稚氣。阿福自己長的就隻象十歲左右的樣子。
也怪不得,娘急著把阿喜嫁了,聽說以前也有采選,那是要十四歲到十八九歲的姑娘,可是現在連這麽小的小姑娘都躲不過。
這麽小,去那種地方做活,能行麽?
所有人都出來之後,按高矮年紀把人排開。阿福頂著阿喜的年紀,,又是張娃娃臉,和一些小姑娘分在了一處,昨天同車來的三個姑娘則分在別處。有人過來領著她們繼續走。
阿福完全沒有方向感,雖然天亮了,霧還沒散,她們就這麽呆呆的,不安的跟著領路的人。他們出了院子,踏上鋪著青石板的一條路。路兩旁栽著樹,遠處的景物都被霧隔著看不清,四周很安靜,讓人有種行走在曠野裏的錯覺。
茫然,又惶恐。
阿福一輩子都忘不了這一天。
她們被趕羊似的趕進一間大屋,脫了衣裳被長相凶惡嚴厲的老女人逐個檢查,然後再趕進一個池子裏去洗頭洗澡。亂哄哄的,有的女孩子跌倒了,還有人水進了眼,還有……不知道為什麽,大概是害怕,發抖,慌亂,可是沒什麽人尖叫。周圍的安靜讓人好象,叫不出聲來。
這份安靜伴隨了阿福很久。
與她後來經曆的一切相比,安靜是這座皇宮給她的第一印象,也是最深的感觸。
這裏的生與死,日與夜,都那樣安靜,靜的讓人壓抑,讓人幾乎要發瘋。
等她們從池子裏出來,自己的衣裳已經被收走了,擺在那裏的是粗白布的衣衫和紅棉綾的裙子。看起來雖然不象有人穿過,可是顏色卻已經陳舊,阿福想或許是這些布料在做成衣服之前,已經在倉庫裏積了很久。那裙子的紅色象是落過水一樣,沉沉的,不鮮活。
換好衣服的女孩子們又被趕出來,這又是一個大院子。這裏似乎就是一個一個的院子,規格大小都一樣,門窗廊柱也都一樣,就連抬起頭看到的天,都一樣是四方形,窄窄的。
一個中年宦官站在前麵給這些小宮女訓話,他的聲音雖然有點尖,但並不刺耳,隻是聽起來毫無感情,平平的。他講了一長篇話,阿福隻記住了要聽話這一條。
然後幾個穿著灰布裙的中年女人過來,捧著冊子在前頭念名字。
點名點了六十多個,阿福沒數準,總之不到七十個。
有人問:“有識字的,站左邊去。”
阿福舔了一下唇,起來就沒有喝過水,現在覺得嘴幹的很。
她是識字的,但是識的不多。
要不要,站過去呢?
識字的話,應該算是一項本事,或許要幹的活要輕鬆一點。
但是阿福忽然記起來在山上的時候,師傅說的話。
師傅說,其實不識字不看書的話,煩惱反而要少。
阿福猶豫了,不過就在她猶豫的功夫,陸陸續續幾個女孩子出去,站到了左邊。阿福晚了一步,上麵那人又說:“學過針繡女工的,眼靈手巧的,站過來。”
這一次站過去的又多了些,幾乎差不多的女孩子在家都會做針線活兒的,不過有人手巧些,有人笨些。
阿福也會,可做的不算好。跟人學幾天,後來都靠自己琢磨。
但是她這麽猶豫的功夫,時機又過去了。
“會蒔花弄草的,站那邊去。”
阿福精神一振,這個她這兩年可沒少幹!在山上師傅常帶著她種些花草,倒也讓她學了不少東西。
她走出隊列,站到另一邊去。
有個女孩子忽然怯生生的問:“我……我家種地,種莊稼,可花沒種過……”
阿福覺得她很有趣,上頭的人揮一下手,於是她也快步走了過來,站在阿福旁邊。
識字的那些小姑娘已經被人領走,就在上麵的人又問有沒有廚藝上好的時候,她們也被歸攏起來,帶著走向另一個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