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 忐忑
“劉潤?”
“別作聲,跟我來就是了。”
阿福從來沒來過這裏。
事實上,她從來沒在天黑之後出過太平殿。
沒從青陽門走,而是走的玉嵐宮後麵的夾道,這裏顯得空曠而壓抑,腳步聲細碎輕微,混進夜風裏,幾乎難以分辨。
劉潤提著燈籠走在前頭,阿福不知道他這麽神秘的帶自己去什麽地方。李固和信皇子被皇帝召去雲台之後,劉潤來和她說,有人想見她。
燈籠的那一團微光在夜裏照不了多遠,兩旁的宮牆高聳,阿福抬起頭,覺得那牆就像要衝自己倒下來一樣。前方黑黝黝的一扇門,門後麵有什麽,阿福覺得一點都不期待。
劉潤把燈籠吹熄,給門邊守著的人塞了什麽東西,阿福跟著他一起進了門。
阿福心裏不是不忐忑,但是……她相信劉潤不會害她的。
門後麵是一排低矮的平房,這裏好像連風聲都沒有,身後的門又無聲的關上了。
阿福好像隱約聽見,有人在呻吟,哭泣,慘叫……可是,也許是因為這裏的詭異黑暗引起了她的聯想,並沒有什麽聲音。想要著意去聽的時候,其實什麽也聽不到。
劉潤在前麵引路,阿福不知不覺加快了步子,跟得緊緊的。
似乎這樣,危險就不會從黑暗朝她撲過來,將她吞噬。
她心裏隱約猜到了這是什麽地方。
進了一間屋子,是向下的階梯,汙濁的氣息撲麵而來,說不上來是什麽味道,是很多……很多不好的氣味混雜起來的一種味道。
“是誰想見我?”
劉潤聲音也很低:“是麗夫人。”
直到很久以後,阿福也會在夢中重溫這一夜的景象。
這個花團錦簇的宮廷,向她展露的黑暗醜陋殘酷的一麵。
無論生活如何光亮燦爛,她始終不能忘記,自己身旁隱藏的黑暗。
她一個人朝前走,那條路似乎永遠不會走到頭,壁上的油燈火苗顯得很旺,可是奇怪的,光卻不夠亮,隻能照著很近的一小片地方。
阿福在木柵門前停下來。
她一直覺得,麗夫人可能會被貶級,夫人是做不得了,大概會被降為美人,或是良人,才人,甚至降為賤役奴婢。畢竟,她是皇帝最寵愛過的女人,她還是信皇子的母親,皇帝總不會一點餘地和體麵都不留給她。但是她往裏看的時候,就知道,自己想的還是太天真了。
皇帝或許念舊情,但是麗夫人應該已經等不到了。
她靠在牆角處,她的兩條腿,從膝蓋處,以一種詭異的角度彎折著,除此以外,她看起來似乎沒有什麽明顯的外傷,但是阿福蹲下來,湊近她,發現她的臉色異常灰敗,氣息微弱到幾乎覺察不到。
“麗夫人,麗夫人?”
她心中湧起強烈的恐懼,輕聲呼喚她。
麗夫人動了一下,睜開了眼睛。
她的頭側了一下,轉過來,看著阿福,似乎,一時間,沒認出她是誰。
“我是太平殿的朱淑人,您是要見我嗎?”
阿福看著這張臉孔,如果不知道這是麗夫人,阿福真的認不出來。
她隻見過麗夫人幾次,也沒有說過什麽話,可是印象中,麗夫人二十出頭的年紀,正是女人最美的時光。她肌膚雪白,頭發烏黑濃密,身子婀娜,美麗非凡。可是現在這個女人……
“朱淑人……”麗夫人打起精神,隔著木柵拉住了她的手。
阿福身體僵硬,極力壓製著心底的恐懼,才沒有立刻把手抽回來。
麗夫人緊緊抓著她的手,眼睛裏的異樣光亮讓阿福心底的不安越來越強烈。
到底她為什麽要到這裏與麗夫人見麵?劉潤為什麽要把她請到這裏來呢?
“是我……最後懇求皇帝,把我的兒子交給固皇子照料的。”
阿福眨了一下眼,心底的疑惑沒有被開釋反而更加深了。
麗夫人和李固,和她,都沒交情,為什麽要把孩子交給他們?
“我怕放在別處,會有人對他下手……一開始我還以為自己能出去,我還能護著我的兒子讓他平安長大,可是現在我知道我不行了,我的娘家,也指望不了……朱淑人,我把我兒子,托給你。我不求他將來有什麽大出息,有什麽大富貴,隻要他平平安安,不少吃穿……太太平平的活著就行了。我知道,這宮裏頭要說還有一個幹淨良善不爭權勢的人,那也就隻有固皇子一個了,你也是忠厚的人,雖然沒深交,可我看得出來……”
她低聲咳嗽,怕動靜太大,用袖子掩著嘴。阿福看到她指縫間殷紅的顏色,心裏發緊。
“我也不是……什麽好人,手上也是有人命的。我不怕報應,我也不怕死。我,就是放心不下我的孩子……”她最後幾個字,聲音認不得高了一些,又急忙止住,左右看看。
曾經那麽驕傲的女人,現在卻……
她壓低了聲音,阿福必須把耳朵湊近,才能聽到她說的什麽。
劉潤守在石階處,沒過多久,阿福便回來了,她步履匆匆,看起來一刻也不想在這裏多做停留。劉潤沒有出聲,陪她朝外走。
到了地麵上,出了那扇門,沿著來時的道路走回去。
已經看到太平殿的宮腔側門了,阿福的腳步才慢下來,她扶著牆,轉過身靠在那兒。
劉潤知道她一定受了驚嚇,他一聲不響的站在她身旁,等她漸漸平靜下來。
“麗夫人……她……”
劉潤輕聲說:“她以前得罪的人就不少了,大概……總就在這兩天。你不用多想別的,想也沒有用,救不了她的。連太後都對此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要不然內府的人也不敢打斷她的腿了。”
是的,他們一定有更加隱秘的,殺人不見血的方法。
阿福覺得胸口翻騰的厲害,剛才在那個地方……那裏充溢著讓人絕望的氣息。
再多待一刻,阿福都覺得自己的生命裏要被那個地方吸走了。
“歇一會兒,不要緊,殿下他們現在回不來。”
阿福轉頭,在黑暗中她看不清劉潤的臉:“劉潤。”
“唔?”
“你說,皇上會把信皇子,托付給我們照管嗎?”
她說的這個照管,顯然不是指三五天,也不是一兩月那種照管。
阿福低聲說:“麗夫人說,把信皇子托付給太平殿,是她最後求的皇上。不過……誰知道過了今晚,皇上會不會改主意呢?也許,皇上會覺得,太後和其他夫人照顧信皇子更合適。”
劉潤等她更平靜了一些,才說:“回去吧。”
阿福覺得自己也不算是一個好人。起碼,她沒有不自量力的說要求麗夫人,或是說,一定能爭取照顧信皇子。
隻是……
那個女人,現在已經絕望了,她沒有可托付的人,找上她,應該算是病急亂投醫了吧?
還有,信皇子……如果沒相處這兩天,阿福也不會對他有多少疼惜。如果她沒到這個地方來看,看到麗夫人如此落魄淒慘的境遇,也不會對她有太多同情。
可是,就算她再有多餘的感情,她又能做什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