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 母 妹 二

楊夫人點個頭,一旁海蘭便過來說:“朱姑娘,天時熱,隨我去洗把臉吧。”

海蘭與海芳一樣是楊夫人親手**出來的,

阿喜雖然來時膽氣十足,現在卻莫名的縮了不知多少截下去。這屋裏哪個人的首飾也沒有她多,粉沒有她重,衣裳沒有她鮮亮,可是個個都比她更像貴人。

不,原本……這些人就都是貴人。

自己就是再裝飾粉飾,也比不過。

她看了朱氏一眼,起身隨海蘭出去。

轉了不知道幾個彎,滿眼的花樹亭台也看不過來,海蘭領著她進了一間房,讓小丫頭倒水預備,輕聲說:“我服侍朱姑娘淨麵吧。”

“不用不用。”

阿喜挽起袖子,就著水盆洗臉。那盆清水沒洗兩下就成了一鍋麵湯了。不等她抬起頭小丫頭又換了一隻盆上來,繼續洗。

洗幹淨的臉的阿喜倒還是一張清秀臉,看起來比剛才順眼多了。

海蘭示意一旁的小姑娘把麵脂和粉盒什麽的捧給她,阿喜搖了搖頭。

剛才進門的時候阿福看不清她,她卻看清楚了那個姐姐。

在她印象中既不靈巧與不秀美的阿福,現在卻有了一股說不出來畫不出來的樣子,好看,讓人覺得……既好看,卻又不能隨意去親近。

還有,別的不說,就是這洗臉用的盆,兩旁鑄花,黃澄澄明晃晃,自己也從來沒見過。

阿喜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有什麽不如阿福的地方。如果有,那就是當她知道阿福定了個好婆家而自己沒有的時候,埋怨過爹。但這種事埋怨也沒有用。

後來這門親事還是落到自己身上了。

可是一轉眼,阿福已經成了這王府裏的貴人了。

阿喜看著鏡子裏麵映出來的自己的臉。她覺得有無數隻尖尖的小刺在胸口不停的戳刺,火灼似的疼。

她一個妾生的,她憑什麽?她出身不如自己,生得不如自己,又沒有嫁妝,連她自己親娘都不喜她!

嫡庶嫡庶,她是嫡阿福是庶,她天生就該比自己低一等,要不是親娘後來病了心慈心軟把阿福娘的賣身契燒掉,而是把這娘倆一起賣了的話……

阿喜把頭上的金簪首飾摘下來收起。她進來一會兒,起碼明白了一個道理。不是說貴人就會戴很多的金銀珠寶在頭上的,也不是越貴氣就要戴的越多。阿福一樣不戴也照樣坐在那裏,自己偏偏得向她屈膝行禮。

劉家人處處覺得自己不如阿福!她一個妾生女,擺不上台麵,卻慣會裝老實耍聰明!這王府裏的人,當然都是她的人,自然幫著她要踩壓自己!

阿喜覺得自己這輩子如果有一個仇人,那不是劉家的公婆和大姑姐,而是阿福!

她和她的娘,兩個人都不存在這世上就好了!阿福娘搶了自己的爹去,阿福有樣學樣裝著大方懂事搶了本該屬於自己的一切!

阿福的娘由婢為妾,阿福也和她娘一式一樣的,由婢子再做人的妾!

阿喜把頭抬的高高的。

她有什麽可傲的?還拿著架子讓自己給她行禮?

一旁海蘭看她對著鏡子發怔,輕聲說:“朱姑娘?可是有什麽……”

“沒事,我好了。”

這位洗去了粉妝的朱家姑娘,讓海蘭心中不喜。

阿福就算是五品的淑人,平時對她們猶為客氣,不當人處,隨口一聲煩勞姐姐,又或是,這事我不明白,還請姐姐指點相助,對她們從不拿大,不卑不亢,讓人覺得可親可近。但這位朱家姑娘,秀麗窈窕倒有過之,但是眼神閃爍,眉宇間有一股……戾氣。

沒錯,有句話怎麽說來著?似乎是求不得,怨憎恨……

海蘭跟隨楊夫人許多,論心靈手巧不如海芳,對於看人辨事比海芳卻要明白。楊夫人知道她不打算嫁人,倒是悉心栽培她。

海蘭想起當年的佳蓉佳蕙,還有前些時日的杏兒,陳慧珍,她們都有心有所求,而且求不得。楊夫人把佳蓉明升實降的踢出太平殿之後,曾經跟海蘭說過,人不能貪,佳蓉針紉女紅心計就好,但是就是心計太好了。

後來朱淑人和瑞雲在廚房遇到下藥的人,從而扯出薑杏兒和陳慧珍來。楊夫人命人杖責薑杏兒之前,問她怎麽知道煎的藥中哪味要緊,從而把那味藥藏起的時候,薑杏兒說,是去膳房找泥爐藥罐的時候,佳蓉正好見了,和她說起話來,問是給誰熬藥,生的什麽病,又看了藥材之後告訴她的。

海蘭搖搖頭。

就像夫人說的:有些事,可去不會去做,但卻不可以不懂。在這個宮裏,不是你與人為善就行了,你什麽也不做,可是擋了別人的路,就別想獨善其身。佳蓉離開太平殿當然不是阿福害的,但是她的位置被阿福頂去了,那麽她就把一大半仇恨記在了阿福的身上,或許就當是她害了自己的仇人,逮著個機會,就要暗示挑唆,恨不得陷人於死地。

海蘭覺得,這位朱家的二姑娘,就有些像佳蓉陳慧珍她們一樣的人物——隻是那種感覺,讓海蘭覺得像。

她們笑的時候,眼睛不笑。

更何況這位阿喜姑娘連臉上都不笑,論段數比佳蓉陳慧珍她們是要差多了。

阿喜隨海蘭出去之後,阿福輕聲問朱氏:“娘……一向可好?在鄉下住的慣嗎?”

朱氏點個頭:“都挺好的,鄉裏靜。昨天一夜你哥……都沒有回去,我們心中掛念,所以天沒亮就趕著過來。”

“他昨天用飯留下來住了一宿,隻是天時晚了沒法送信到城外去。”阿福一琢磨,要從城外趕著過來,那肯定半夜就得起來了,保不齊這娘倆擔心朱平貴,一夜都沒睡。阿喜那個妝八成也是摸黑湊著燈畫的,怪不得白天看起來這麽怪異。

楊夫人說:“朱夫人還沒用朝食吧?淑人也還餓著。”頓了一下,對阿福說:“淑人還是去服侍殿下吧,朱夫人和朱姑娘這裏有我陪著,等用完朝食,淑人不妨陪朱夫人到花園兒裏逛逛。”

阿福看著朱氏,她心裏想親近她,可是她不知道怎麽親近,也不知道和她說什麽話。她們雖然是親母女,可是似乎從來沒有親熱的交過心說過話……

屋外腳步聲響,阿喜與海蘭回來了。阿福抬起頭,阿喜的目光也正好投注到她身上。

阿福怔了一下。

一瞬間,洗盡鉛華的阿喜讓她覺得,曾經的那個妹妹又回來了。

可是阿喜那冷漠的,世故的神情,卻比剛才還叫人覺得陌生。

在劉家的那段生活,完全磨掉了阿喜性子中柔軟的,或者說是天真可愛的那部分,現在站在阿福麵前的,是一個完完全全陌生的女人。

但是她隨即低下頭去,看起來很恭順的坐在了朱氏的身旁,驚鴻一瞥的怨憎的目光,似乎完全是阿福的錯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