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七 秋日 四

宮裏有新的消息傳來。

瑞夫人觸怒皇上,被貶為美人。太後遷居東苑靜養,瑞夫人隨駕同往。

東苑,聽起來很有意境的一個名字。

實際上……也的確是個有意境的地方。

那裏是前朝遺宮,還曾有詩曰:回望雲溪煙柳東,四時美景各不同。可那是曾經。百多年前,太祖不喜那處宮殿的頹敗之勢,於開平七年始建現在的皇城,開平十五年遷入,從此那座遺宮隻留有少數宮人雜役打掃留守,人們稱其為東苑。

那裏鄙棄已久,就算沒有狐鳴鬼哭,長草也能埋到人腰。能住人的宮院實際隻剩下東苑靠繁河近的那座知易宮。

太後這一遷居,與放逐無異。

這個消息就像一顆石頭投入了原本就不平靜的水麵。

可是奇異的是,宮中朝上反而比平時要安靜的多,不光禦史沒有就此進言,連號稱王半朝的太後胞兄左丞相王濱都沒有就此發一句話。

眨眼間,風雲變幻。

阿福已經不會單純的認為,後宮的事,隻是後宮女人的事。玉夫人據說出身平民,也是上次采征納選時進的宮,除了皇帝她沒有別的依仗。

上次玉夫人跌倒這件事的幕後真相,也許內情比人們一直猜想的還要複雜深沉。

皇帝看來是決意要對王家下手,但是,是打算削弱還是連根拔起……阿福猜不到。

王家根深葉茂,絕不是用什麽雷霆手段可以連根掃除的,除非皇帝打算一下子清掉半個朝廷,再撤換六成地方官吏。

一場秋雨之後,遍地落葉,秋風肅殺。

阿福恍惚感覺到,似乎十來年前經曆過的那段動**又要來了。那是皇帝登基之時的腥風血雨,京城籠罩在一片腥紅色的恐怖之中,餘悸纏繞在人們心頭,久久不散。

這不是她杞人憂天。而是……不光宮中,朝中,府裏,連街上的店鋪,似乎都有三四成閉了門歇業,阿福聽紫玫說,光是平時的謝家巷,鹿鳴街這些熱鬧所在,差不多快有一半的鋪子掛出了東主有事,暫歇停業的牌子。京城的這些鋪子,背後多是達官貴人操持。他們的消息靈通,這種閉門歇業的舉措像是高高掛起的信號燈,阿福盡管在府中足不出戶,也能感覺到院牆外傳來的清冷與恐懼。與王府相距不遠的幾座宅邸,原來晴日裏常可聽到絲竹悠揚,又或是唱曲唱戲的聲音遠遠傳來,阿福與李固有時花園中漫步時聽到,便會駐足細細聆聽。

可是這些日子以來,這些聲響全都沒有了。

韋素與李固兩個人談話時聲音很低,阿福隻聽到依稀的一些隻字片語。皇帝另差了武將去北關替換左相王濱所薦的部將朱承道。還有其他一些消息,阿福聽的似懂非懂。

秋雨之後,園中的楓葉漸次轉紅。風緊時,有的葉子便被吹落,在風中打轉,不知該往何處去。

阿福不知道這股狂風,會吹到什麽時候,一切會變成什麽樣。

他們能躲得過嗎?

那種豐富而鮮明的顏色,若在平時,會讓人覺得心曠神怡吧?

可是現在阿福看著,隻覺得那顏色似血。

她的手抬起來,輕輕按住那顆明珠。

韋素後來和她說,她才知道這顆明珠來曆不凡,亦是李固母親的遺物。當時元後冊封所用的吉服鳳冠那些自不必說,這顆明珠就是皇帝從貢品中親自挑揀了給元後鑲額飾用的。雖然最後因為鳳冠壓額,這明珠沒有派上用場,但是元後一直珍藏……

太陽大,可是風卻涼。珠子貼著肌膚,那種感覺柔潤涼滑。

阿福沒仔細看過李固送與自己的那些華飾珍寶,那些東西當然精巧貴重,但是也隻是精巧貴重而已。

李固有次問她,怎麽那些首飾她似乎都不怎麽戴?難道不喜歡?

阿福微笑說,她不習慣頭上戴的沉甸甸的感覺。

這理由是一方麵,不過不是全部。

對她來說……李固送給她的最珍貴的不是那些珍寶,而是他的情意。

他對母親的追思,對阿福的愛意,對未來的期許……

阿福繞過曲橋,李固坐在亭子裏,手按在一塊竹板書上。

這竹板書還是從宮中帶出來的,上頭的字刻的雋秀清晰,李固可以以指辨字,替目讀書。不過這種方法很累,有時候也會辨錯。

阿福走過去,把竹板一抽:“你在讀什麽書?怎麽這樣入神?”

李固微微笑,他穿著一件青蓮色白雲紋鄉的夾袍,略顯單薄:“玉珠記。”

“嗯?”阿福記得他不太喜歡這種戲詞的,才子佳人,結緣,誤會,最後花好月圓,好人永遠會得到好報,惡人一定被治了罪。

“閑來無事,其實戲中也有好故事好曲詞,隻是人民隻在意熱鬧,把這些都給忽略了。”

阿福牽他手扯他站起來:“手這麽涼,你穿的太少了,連件鬥篷長衣都不加,元慶呢?我得好好問他,這差事怎麽當的?”

“不怪他,是我讓他去書齋取書去了,再說,亭子後麵也有人守著,我要用人喊一聲就得。”

“石頭涼,別在這裏坐了。”阿福輕挽著他的手朝回走:“今天風涼,晚上我們吃一回羊肉吧,你說好不好?燉的老湯,裏麵放山藥胡蘿卜,再擠些麵魚……嗯,點幾滴辣油,吃的熱熱的,回來我跟韋素說,讓他留下一同用飯。”

“好。”李固當然點頭讚同。

阿福指點著園中景物,阿固看不到,阿福就一樣一樣的說給他聽。雖然她總覺得自己形容的不確切,用詞也不夠好,更談不上文采華美,可是李固卻聽的十分入迷,阿福說到前麵一排楓樹轉紅時,李固聽著颯颯的風吹葉動聲響,點頭說:“這葉子定然是脆薄,不然風吹過不會這樣的沙沙響。”

阿福說:“你等一等,我去摘一片。”

她隻顧看著枝頭,一腳踩滑,覺得腳踝刀割似的疼,“啊”的一聲已經叫出來。

李固吃了一驚,急著就朝這邊過來:“阿福,阿福,你怎麽樣!”

下了石子路,高一腳地一腳的還有綠苔,路極不好走,阿福扶著樹身,急聲喊:“我沒事,你別過來!”

李固哪裏肯聽,步子又急又快,還有一步遠時差點絆倒,阿福急忙伸手去扶。

李固緊緊握著她肩膀:“你怎麽了?傷哪兒了?嗯?怎麽了?”

“沒有是,就是崴了腳。”阿福嗔怪他:“你過來做什麽?你要摔一下可比我這一下重得多。”

李固蹲下身去,手輕輕摸索著蓋在她腳麵了:“哪隻腳?”

“右腳。”

李固摸到她的腳腕,阿福這一下扭的不輕,咬著牙忍疼:“都說沒事拉,又沒破皮,也沒傷著骨。”

“扭著筋也不是好玩的。”

李固扶著她緩緩走回石子路上。

剛才為了要清淨,兩個人都沒帶人出來,這回可好,想叫人都叫不應。

“沒事兒,我能走的。”

李固哪裏肯聽她的,想了想,說:“我背你。”

“噯?”阿福好奇之極:“你背我?”

“嗯,反正路不遠,我背你回去。你給我指道就行了。”

阿福駭笑:“你……你會背麽?”她這時候倒沒想到李固應該不應該背她的事。

反正李固沒把自己當王爺看,更從來沒有把阿福視作婢妾過。

“我背過李信的。”李固說。

這可不一樣好不好!那背著小孩兒鬧著玩和背大人能一樣麽?更何況阿福覺得自己份量可不算輕。

李固蹲下來:“來,上來。”

阿福搖頭,雖然這會兒花園裏沒人……可是……

“快上來吧。”李固催她:“就算背不好,也不會把你摔著的。”

阿福拗不過他,小心翼翼的伏在他背上,手緊緊攀著他的脖子。李固撫著她的腿,站起來朝前走。

阿福先前覺得晃**,心中忐忑。李固沒背過人,也得找一找感覺。後來就走的穩多了。他走路從來都不快,步子一步一步邁的很穩。阿福指點著:“好啦,拐左邊。”他便朝左拐。

阿福的下巴抵在他肩膀上,側過頭看他。金色的陽光在他臉頰上投下睫毛的陰影,看起來就像缺了心的弦月弧。

阿福的呼吸吹在他耳朵旁,眼看著李固的臉頰耳根脖子漸漸紅起來,簡直都快要趕上枝頭燦爛燃燒的紅楓葉。

“喂,你臉紅什麽啊?”阿福明知故問,說話間嘴唇都要觸到他的耳廓了。李固的耳朵生的薄嫩,耳廓上可以看見一層淡細茸毛,被太陽一照,就跟一層金色的暈光一樣,說不出的可愛。

李固隻覺得麻麻癢癢的,半邊身體都快不聽使喚了,索性站住了腳:“你別鬧,不然摔著你。”

阿福忙陪笑:“好好,我不鬧。我說個故事給你聽吧,和你剛才看的那個玉珠記同名。”

“哦?不是一回事?”

“不是。”阿福說的是上輩子看過的一本書,一個外古人寫的中國偵探懸疑故事,中間一節叫作玉珠串。美麗的三公主臨水賞月丟失了貴重的玉珠串項鏈,一個姓狄的官員剝絲抽繭,事情終於水落石出,而那價值連城的玉珠串,卻原來一開始就進入了人們的眼簾,卻沒有一個人注意到。

這故事阿福以前很喜歡,記的很清楚。

李固想了想,把阿福前頭說的細節都想到了,卻猜不到那玉珠串能在哪裏,無奈的搖了搖頭哦。

“嗯,就是一開始,從河中撈上來的那人身上帶著的呀。”

“可是他身上並無……”李固腳步慢下來,嘴唇半張,似是想到了什麽。

阿福輕聲笑:“是啦,就是那算盤。他貪婪想獨吞珠串,所以將珠子串成了算盤珠。”她說了這句,關切的問:“累不累,放我下來吧,前麵就到啦。”

“已經要到了,還下來做什麽。”李固把她往上托一托,繼續朝前走。他額上出了一層汗珠,背上也潮熱了。

“就算再遠再難的路,我也能背著你,一起走。”

就算再遠再難的路,隻要和他一起,阿福也就什麽都不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