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麽敢跟公主搶男人?◎

細雨微茫, 雨滴落到地麵,旋即被暑氣蒸發。這番毛毛雨把燥熱黏膩的天氣,稍稍降了些。

更夫提著梆子, 走一步敲一次。他在空曠的長街上**悠悠地走來走去,卻停在新宋門前, 不再往前邁步。

因著穿過新宋門,往南直走,越暨艮山門,便會來到年青男女常來幽會砑光的一片地。

相看宴定就定在這片地裏, 其中一個幽靜的後園, 名曰橫橋。

從各條巷裏出發的貴女,踅至橫橋, 慢慢歇了轎。

未幾,各家男郎也都下了馬,正正襆頭, 邁步朝內走去。

相熟的男女摟腰勾背地黏糊在一起, 恨不能當即交換個熱吻。剩下還未相中人家的男男女女,各自分開走著,麵色拘謹,可一雙雙眸子,卻好奇地來回張望打探。

有幾個膽大的聚堆,交流著掌握到的信息。

“欸,恁幾位聽過沒有?據說,這次相看宴, 六公主也會來囖。皇室裏, 現下就她一人未曾成婚。六公主來這裏, 多半是來找駙馬的。”說話的是忠穆伯家的二娘子, 劉妙祥。

宜國候家的四娘子張雙翹撇了撇嘴,“她來作甚?她是公主,一來,就要把咱們這裏最好的男兒郎給挑走了。她挑好的,我們挑次的,憑什麽。”

“你們一個個的待字閨中,成天就知道吃喝玩樂麽,屁大點道理都不懂。”胡佟嗤笑一聲,“本朝凡為駙馬者,這輩子都不得入仕,也不能經商。隻能守著一個駙馬都尉的虛銜,守著公主,虛度一生。運氣好點,駙馬能有自己的府,與公主同住。運氣不好呢,就得入贅公主府。那可是入贅,哪家爹娘舍得讓寶貝蛋兒子入贅!”

胡佟是昭文殿大學士小女。年方十八,赴了三年相看宴,沒找到一個中意的。日來夜往,成了這園裏相看資曆最豐富的。

她有自己的小圈,邀來十幾位年青男女,時常相聚。因圈裏祖上皆為浙籍,又都遷北在京城裏安家,因此圈稱浙來北。

胡佟便是浙來北圈的中心。她自詡博識直爽,說話往往不顧情麵,好揭老底。

她揮揮手,隻見女使端來一個銅奩,在她的示意下將其打開。

劉妙祥與張雙翹傾身一睞,那銅奩裏竟裝著兩對精致華美的牡丹釵!

兩人眸子一亮,一齊道:“好佟姐,這是作甚?”

胡佟回:“你倆先前不是一直吆喝著,貴釵難尋嚜。這釵是前幾日長公主贈予我娘的。我娘不愛這些花哨玩意兒,就轉手贈給我。這牡丹釵可不一般,嫣紅的牡丹由點翠與絨花製成,釵身是純金鍛造。這般華美的釵,就該戴到華美的人身上。”

說著撚起釵,各自插到兩位小娘子的螺髻上。

時人推崇典雅,偏偏這兩位喜愛亮瞎眼的純金純銀。

她倆感激地道了萬福,又小聲問道:“好佟姐,這次是要交代我倆甚麽事?”

胡佟讚其聰明。她心裏鄙夷這俗氣又諂媚的兩位,然而麵上卻笑得開心,“是也,是也。恁倆都曉得我已經十八了。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可我一直沒嫁出去。家裏催得緊,我也慌得緊。”

她與兩位貼得更近,“好姐妹,這次就幫幫我。恁倆機靈點,公主多往誰身上看一眼,隨時報給我。她對誰態度不同,也隨時報給我。”

兩人不解,“這是要作甚。”

“噯,我不是說過緣由了嚜。”胡佟露出一口白牙,道:“做駙馬多可惜,何況大多數有誌向的男郎也不甘做駙馬。隻是礙著皇家的麵,不敢直言拒絕。我想著,與其做駙馬,不如做我的郎君。我大父升袝太廟,我爹爹是朝中重臣,我阿娘是將門獨女,做我胡家的女婿,難道不比做駙馬來得光榮?”

兩位麵色懼怕,畏聲問:“你怎麽敢跟公主搶男人?好兒郎多的是,非得搶公主的人麽?”

胡佟反問道:“搶?你倆覺得我這叫搶?婚事成不成,各憑本事罷了。我胡佟看上的男人,還沒有拿不下的。”

她這話說的真。十八未嫁,情緣卻能闐滿一座小屋。不過說喜歡她,非她不娶的,大多都奔著她的家世而來,並非真真心悅於她。

日積月累的,胡佟心裏扭曲陰暗。她聽及數家兒郎,都托爹娘給賢妃娘子或官家陛下捎信,自薦為駙馬。隻要為駙馬,別說入贅,就是公主麵首三千,也會守著本分,做個賢惠郎君。

她非得跟公主搶人,她不信一個蒸蒸日上的貴胄世家會招不來夫婿。

胡佟又威脅道:“想好再說話。劉娘子,你大哥要娶新婦了罷;張娘子,你爹爹是不是想升官了。仔細想想,我這忙,恁倆幫是不幫。幫我的忙,我自然也會幫恁倆的忙。”

吃人嘴軟,拿人手短,胡妙祥與張雙翹,今日可是把這句俗話給理解了個透徹。眼下哪裏還敢辯駁,忙點頭說是。

胡佟又露出她那口白牙,嫣然笑著。她生得一副人畜無害的相貌,笑時八顆牙會露出來,顯示出滿滿的誠意。

人畜無害的她,坐在不起眼的一塊地,桃花眸看似漫不經心,實則每時每刻,都在盯著場內的動靜。

捱過半晌,乍然睃見施素妝與榮緩緩攙著胳膊走來。

京中貴女隨著朝政,分為兩幫。一幫是以胡佟為首,家裏反對變法的貴女;另一幫則是以施榮兩人為首,家裏支持變法的貴女。

不過施榮兩人平日裏跟公主走得近,與貴女並不熟絡,故而當胡佟身後已經聚集了數位跟班時,施榮兩人身後尚還不見跟隨者。

拋卻皇家與朝政因素,胡佟與施榮兩人不合,也有看不慣對方性格的原因。

胡佟走近,朝兩人道了個萬福。

施父從一品,而胡父與榮父位居從二品。對方有一人家世比她更好,胡佟暫且需得低頭示好。

施素妝白她一眼,“呦,胡娘子今年又來了。咱們這一輩的相看宴,三年前開始辦,每次你都會來相看。算起來,也是資曆最深的老人了。不如給諸位資曆淺的說道說道,怎麽在宴會上尋找中意的人。”

胡佟臉色霎時變得難看,她最看不慣施素妝這傲慢拿喬狀。一時皮笑肉不笑地回:“我年年來,年年空手而歸,無非是精裏挑精,想挑個上品。不似某些人,挑都不會挑,隨意踅摸個黑矮挫,當稀罕物件供著。我呀,眼光高。找不到就找不到,總比某些將就的好。”

這話是在諷刺施素妝與她那情郎。施素妝清冷的臉,高瘦的身,是京中貴女獨一份。而她的情郎,傳得一無是處,也是獨一份。

榮緩緩雖心底裏覺著那情郎不配,可仍嗆話道:“純粹的愛戀不比帶著目的來得好?某些人愛挑,偏偏自己沒吸引人的本事,全靠家世撐著。可我看這家世也無用,因為衝著家世求親的男兒郎啊,個個都是慫種。”

“不該叫慫種。”施素妝握著緩緩的手,調侃道:“應該叫鴨黃兒。”

“素妝阿姊說得對,全是鴨黃兒。”

兩人對視一眼,笑得燦爛。

浙人最忌諱“鴨”字,罵一句鴨黃兒,可抵千萬句慫種王八蛋。

果不其然,胡佟霎時瞪眼扯眉。

“你!”

胡佟指著榮緩緩,上氣不接下氣。

“哼,無所謂。反正今年我一定會成婚,對方還是最出眾的那個!”

她想側身數落一眾跟班,怎的不給她出氣。然而甫一轉身,卻見眾人皆是神色肅重,動作拘謹。

“一個個的,都啞巴了?”她道。

卻見胡妙祥拚命眨著眼,不斷給她示意。

“胡妙祥,你眼是鬥雞了還是瞎了,眨什麽眼啊?”

胡妙祥欲哭無淚,怎麽攤上了個沒腦子的姐妹。

這頭胡佟漸漸回過了神,她僵硬地轉過身,卻見——

浮雲卿站在光圈內,精致的簪珥,烏黑的發,都被光照得泛著聖潔的暖白。

常道貴胄世家美人多,殊不知皇家美人更是美得驚人。

日光闐滿水波繚綾上垂落的褶皺,薑黃衫更襯得她膚如凝脂。

她像是下凡的仙,可卻不似尋常疏遠淡漠的女仙,而是充斥著靈動之氣的,明明不可及,卻忍不住要去親近的仙。

少女靈氣與皇家貴氣在她身上完美結合,勾勒出一股獨特的美。

美到膽小的呆滯愣神,美到膽大的連連讚歎。

數雙欣賞的眼眸在她身上久久停留,還是施素妝起了個頭行禮,眾人才唱起了喏,道起了萬福。

“問公主殿下安,公主殿下尊躬千福!”

整齊的話語嚇得胡佟兩股顫顫,哪裏還記得要跟浮雲卿搶男人的事。

浮雲卿卻笑得親切,“剛下車站穩腳,遙遙聽及這裏的熱鬧聲,便想著趕緊來湊個熱鬧氣。”

有幾位想巴結的,好話不斷,從頭誇到腳。

浮雲卿笑了笑,不甚在意。

巴結她的,十有八九不是被她吸引,而是因著她身後的皇家。既然不是出自真心,那好聽話權當耳旁風算了。

浮雲卿捱著心裏的激動,提著衣裙,端起架子,裝模作樣地踅至施榮二人身邊。

“兩位好久不見。”浮雲卿故作肅重道。

卻遭施素妝調侃,“快別裝了。這會兒沒人看咱們了。”

“真的?”浮雲卿拂拂袖,歎口長氣,“那我就不裝囖。老天,方才為了尋個唬人的出場方式,站哪裏,順光還是背光,什麽神情,這些我想了一路。”

榮緩緩樂得咯咯笑,“不錯不錯,真是把人唬住了。”

說著偷摸指向不遠處的胡佟,“尤其是把她唬得不輕。”

浮雲卿望過去,這廝她並不熟悉,隻是隱約聽過,她與施榮兩人不對付。

“她是誰?”浮雲卿不解問道。

然而話語剛脫出口,便見眾人的目光,又聚集到一人身上。

那人站在浮雲卿站過的光圈處,皮膚慘白,嘴唇慘紅,著一身薑黃袍,清瘦頎長。

然而他卻未曾接收到,浮雲卿曾接收過的讚歎。

迎接他的,是倒嘶的冷氣,質疑的目光,躲避的動作。

他卻置若罔聞,邁著大步,朝浮雲卿走來。

恍似提著一把鐮刀,來割人命的陰曹惡鬼。

作者有話說:

大家猜到來的人是誰了嘛,哈哈很好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