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山

林地裏幾句齟齬,少棠差點兒跟那倆人打起來,也是脾氣有點兒衝,手裏又有刀好看的小說。他是覺得對方說話沒譜,信口開河,你躲深山裏愛怎麽操怎麽操,誰管你操到穿腸破肚屁股開花,但是你不能這麽說我幹兒子,我兒子還小呢,幹淨著呢。

後來,是那倆男人之中聲音比較細弱的一個,捂著褲襠,跟少棠求情:“你、你千萬別告訴別人,你就當啥也沒看見,成嗎?”

另一個身材粗壯些的男人,眼神略凶狠,摟過身邊人護住,好像生怕他相好被人搶了似的。

少棠莫名發窘,老子又沒打算橫刀奪愛,你那麽狠瞪我幹嘛?

那倆人隨後穿上褲子慌裏慌張跑掉了……

父子二人也穿上衣服褲子,包裹嚴實,一路悶頭回哨所。臨進屋門,少棠突然停下腳步,叮囑道:“小北,今天沒事兒啊!回頭別跟別人提這個,別跟你爸說……別讓你爸誤會我把你帶壞了。”

孟小北問:“那兩個男的幹什麽玩兒呢?”

少棠眼含不屑:“嗬……兩頭野豬**了,湊一堆兒拱大腚呢。”

孟小北就愛刨根問底:“野豬和圈裏的豬我還都見過,我怎麽沒看見豬那樣拱啊?”

少棠:“嗯……”

孟小北:“豬屁股那麽肥,吃飽趴圈裏粗喘,怎麽拱得動啊好看的小說!”

少棠“噗”的一聲,都樂了,心情一下子好轉:“算了,豬是拱不動,老子也沒本事給你現找兩頭豬拱給你看!”

在孟小北的回憶裏,少棠那個年紀,對那樣的事,就是那樣看法,神情間略帶冷漠鄙夷,認為兩個男人幹那事兒,終歸是沒羞沒臊見不得人的。在那個特定年代,遠沒到三十年後全民皆腐就地攪基的時代,這就是普通正常人的觀念。沒有向領導和公安通風報信舉報那兩個流氓犯,就夠善良厚道了。

幾名戰友圍著火爐子燒開水,吃飯,木桌上小收音機放著新聞,傳出嚴肅而沉重的女聲。

黨中央國務院發布消息,今日淩晨三點四十二分,我國河北省唐山市發生八級強烈地震,目前震區房屋人員損失慘重。北京天津地區震感強烈,房屋大量倒塌,具體死傷人數不詳……

賀少棠蹲在火爐前,霍然放下大碗,怔住。

這人猛地站起身,腦子裏是極突兀的一片茫然。

所有人仰臉看向少棠,小斌問:“怎麽啦?你要幹什麽嘛?”

賀少棠倒吸一口氣,臉色突然焦急發白,拎起外套大步衝出哨所。

“小北他爸現在還在北京呢!!!”

……

少棠他們部隊就專門搞兵工與防範森林河流自然災害,有些見識,一聽就知道出大事了,開車帶著小北趕回廠裏,然後回營部報道,隨時待命。

當天中午,唐山發生毀滅性地震的消息已然通過電台、廠裏大喇叭通報和群眾奔走相告口口相傳,傳遍汽車製造廠整個兒幾大片家屬宿舍區好看的小說。廠房當天下午停工,許多工人湧入工會和廠領導辦公室,家屬大院門口黑壓壓一片人,大夥全都急了!

岐山山溝裏風調雨順,離北京遠著呢,這些人為什麽急?因為許多人的家都在北京,是從北京來的。

父母、兄弟姐妹、親人,他們的家,全部都在北京。

那夜,西溝無眠,萬家燈火不滅。

當時通訊條件極不發達,震區打不進電話。官方消息又極模糊隱晦,沒有即時播報具體死傷數字,然而一切蛛絲馬跡邊角的信息都透露出來,這是一場毀滅性的災難,唐山夷為平地,而且波及北京。

當晚,就有幾百名工人攜家帶口,堵在徹夜亮燈的廠領導辦公室門口,集體請假,要求回北京。

當初從北京過來岐山開荒建廠的青年,一共八百多人,都已人到中年。

領導說:“不能亂,我們不能亂,你們現在都要請假,工程、產量還上不上了?”

職工們說:“我們還顧得上開工,還尼瑪有心思管這月效益產量?!老子的家都沒了!”

廠領導試圖勸導,咱們耐心等北京那邊兒的消息,中央不會不管,部隊正在救災,國家不會不管你們這些人的家庭。

在廠裏幹了十多年的老人兒,幾名輩分最老的職工,悲憤地吼,“國家就是從來沒管過我們這些人的家庭!”

“咱們窩在這溝裏這麽多年,唯一念想就是北京那個家,家在哪兒呢家震成什麽樣了,爹媽是被埋了還是活著,好歹得回去看上一眼!!!”

群情激烈,憤慨,要求回京,也是多年壓抑鬱結的一股民怨,在地震大災麵前發泄得淋漓盡致好看的小說。

這麽些年,一撥一撥的知識青年拿到指標或者走了後門,回城了。

更多更多的人,留在這裏回不去,看不到回家的希望。當年響應號召奔赴三線報效國家的一腔熱血,青年的理想與意氣,抵不過艱苦歲月,捱不過風霜與流年。當變革的洪流闖出一道缺口,誰甘心落於人後?誰願意沉底做曆史漩渦的犧牲品?……

那一回是岐山兵工廠曆史上,第一次瀕臨工人暴動的邊緣。

全廠青壯職工聚集在操場空地上,堵在廠長辦公室門前,等待北京的來電,等來的卻是唐山人間地獄殞命幾十萬的消息。

隔壁部隊大院的官兵再一次出動,少棠他們連隊的人扛著槍,在空場四周警戒,維持秩序,勸誡威懾湧動爆發的人群。

有人衝撞士兵,想要衝擊辦公室小院的大門。

有大兵拿槍扛著人群,吼“不要再擠了,再擠開槍了”。

少棠心裏惦念孟建民安危,頻頻回頭張望人群中的孟小北。

這事就這麽寸,孟建民幾年沒有回過北京,偏偏在這麽個季節去探親,就趕上百年一遇的大地震。少棠捏著槍,皮肉攥著那冰涼的槍管子,手心頻出冷汗。孟建民這個人,就是時運不濟命運多舛,這人怎麽走到哪都撈不著個好?

建民還把孟小京也帶去北京玩兒了,那爺倆真出事可怎麽辦?

孟家老太太還在北京,家裏五六口人,八裏莊的樓塌了嗎?人都平安嗎?

孟建民要是真回不來,有個好歹,他老婆在這兒可怎麽辦?!小北可得有多難過啊!

……

男人嘴上不愛婆婆媽媽,少棠自個兒在心裏已經來回想了許多種可能性,甚至發覺孟建民這人一向敏感細膩、憂鬱多愁,怎麽偏巧不巧這之前幾個月把小北托付給他照應?這叫個什麽事兒啊?……

孟小北和他媽媽也站在人群裏,焦急卻又無助,完全茫然地站在那裏等待消息好看的小說。全廠就那麽幾部能往外打的電話。山溝閉塞到如此程度,歸根結底,現在誰都不知道北京到底震成什麽樣子,有多麽嚴重。

部隊的營長不得已,親自上主席台安撫群眾,說根據JuN委領導的指示,北京隻是受地震波及,損失不大,房屋倒塌不多,不會太大傷亡。可是到這份兒上,沒親眼見到,電視也不直播,誰都不相信,認為是阻撓工人回京救災的托辭。

後來混亂中,領導在台上一眼瞅見了孟小北,瞅見馬寶純。

廠長眼眶因疲憊深陷,喉嚨沙啞,拿著高音喇叭,遙遙指向馬寶純娘倆。

“這樣,今天已經30號了,咱們就再等一天!”

“咱們等回北京探親的那幾位工友回來!”

“咱們三區一車間的老職工,孟建民,這個人大夥都知道吧,都認識吧?孟建民在廠裏這麽多年了,大夥都信得過吧?”

“他老婆和一個兒子還在這溝裏,他肯定是要回來是吧?他不可能不回來!”

所有人不約而同回過頭,看向馬寶純娘倆的反應。

廠長聲嘶力竭在喇叭裏喊:“孟建民請探親假就請到31號,咱們大夥就看他到那天能不能回來?他要是按時回來了,就說明他們家沒事!倘若他們家人都沒事,那北京城就全沒事!”

“要是到那天,孟建民沒有回來,我、我、我做主,向省裏打報告準大家請假全文字小說!”

……

這時候還能有誰比馬寶純更擔憂孟建民的安危,迎著所有人的目光,像定在那裏,被戳到心口,說不出話。

人群裏有人怒問:“你們這就是拖延時間,那要是孟建民他回不來了呢!誰知道孟建民怎麽樣了有沒有被埋……咱們就在這兒傻等嗎?!!!”

人群霎時寂靜。

大夥心裏其實都這麽想,但是一般人說不出口。

“是啊,孟師傅能回來嗎……”

孟小北漆黑的眉眼虎虎生風,窄眼皮下射出兩道倔強目光,本來就野慣了的,突然爆發粗口:“我日你親爹!!!賊尼瑪的,我爸怎麽就回不來了,我爸一定會回來!!!!!”

少年一聲狼吼,當時就把周圍一群大老爺們兒吼得都不出聲了,竟然客觀上為廠領導解了圍,暴動危機暫緩。

賀少棠越過人叢縫,遙遙地盯著他的小北那時神情模樣。

他又夠不到摸不著。

十分的心疼……

當晚,賀少棠抽個空去家屬大院,敲開孟家的門。

小北媽雙眼泛紅,明顯流過淚。

賀少棠簡單勸慰幾句:“嫂子您別太掛心,我往北京打過電話,問了。北京城西麵那一大片,複興門玉泉路那邊兒,解放後新蓋起來的這撥樓房都扛住了,都沒塌!我估摸著你們國棉二廠三廠那邊兒的樓房,也不會塌,你們放心好看的小說。”

馬寶純關心地問:“那你家呢?你家人都平安沒事?”

少棠點頭:“我家裏都平安,軍區過來的消息說,北京沒有死什麽人。部隊消息都可靠。”

馬寶純放了半個心,客氣招呼這人進屋說話。少棠很守規矩地沒進對方家門,站在門口,因為孟建民不在家,人家家中等於“孤兒寡母”的狀態,他避嫌。

少棠說完頓了一會兒,低聲道:“你倆早點兒歇吧,我門口抽根煙就走了,晚上還要值班。”

月光在門洞內灑下一片銀白色的鄉愁,每人心頭都有家鄉的點點星光。

賀少棠蹲在單元門口,一動不動,靜靜地吸煙,咀嚼滋味。

孟小北下樓找人,慢慢地,從身後抱住少棠的肩膀,緊緊摟著。他把臉埋到他幹爹的肩窩裏,整個人趴在對方後背上,賴賴地趴著,恨不得將全身重量都托付在這個人身上。

少棠攥住小北的手腕,用力握一握,男子漢之間無聲的慰藉。

孟小北特別無畏,也不會掉淚,因為他始終堅定認為,他爸和他弟丁點兒屁事都不會有,明兒就坐火車回來了。

哭什麽,都男人了,哭有個屁用啊?

他卻看到他的少棠眼圈突然泛紅,睫毛在月光下閃爍水紋,唇上那顆小痣隨嘴唇輕微地扇動,像是真動了感情,暴露最細微的情緒。

少棠用力抹了一把臉,也有些不好意思,對孟小北笑笑:“我是我們家最大的,我沒哥哥,我還真把你爸當我大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