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獵狼崽

孟小北是小屁孩一個,心性就針別兒大小,容不下二兩餃子,就眼前一畝三分地、他的洋畫彈球棉褲襠子!他想不到長遠,他不懂人生這條岔路口可能就關乎他一輩子的前途,他那時不可能明白他爸爸艱難地說出“讓老大走吧”、這背後是包含對兩個孩子多麽複雜的愛與抉擇。每人心裏都藏著委屈、無奈,隻是忍而不發,壓抑許多年。

屋裏,孟建民坐在那,緩緩彎下腰,臉埋在手裏。他是那個承載一家人責任的父親。

“我就是不甘心,我自己耽誤了,我不想讓我兒子一輩子窩在山裏,我不願意讓他們還當工人。”

“孟小北回北京能念上好學校,他在咱溝裏能念個屁,咱溝裏有八十、朝陽嗎?!”

“廠裏大學生指標,這麽多年,我年年先進,年年勞模,幹到死也沒一次能輪上我。都被什麽人把名額拿走了,還不清楚嗎?我日他爹!!!”

孟建民是文化人兒,人前人後難得爆出一句小氣話、粗話。什麽時候說起來,都說孟師傅人帥,脾氣好,在廠裏極有人緣,跟領導上下關係都鐵,又是建廠後第一批從北京過來的青年,資曆老有威望。然而廠裏曆年輸送工農兵學員,送進北大清華,這種好事一向輪不到普通工人,甭想,早都被那些想要回城的高幹子弟依靠裙帶關係把指標占滿。

日誰爹也沒用,輸就輸在拚爹。

馬寶純抹幹淨通紅的眼眶,苦笑一聲:“你有牢騷,我這麽些年容易麽我?我願意窩在山裏?你有初中文憑,我連初中都沒畢業就大串聯了,上學就徹底荒廢了。我抱怨過?”

“我也就是長得不好看麽。咱大院裏原來那個趙三紅,白,漂亮,人家就拿到回城指標了,怎麽拿到的,多明白啊!”

孟建民抬起頭說:“別胡說八道,咱們這樣人,是幹出那種事的?咱們就不是那種人。”

馬寶純說:“我知道你也不是那種人,永遠做不出來。”

忍了一會兒,馬寶純發酸地問了一句:“你這麽想離開,你當上大學生回去了,我怎麽辦?”

孟建民:“……”

馬寶純說:“孟建民你要不是窩在這山溝裏出不去,如果在北京,你能看得上我你能跟我結婚?!”

“孟建民你自個兒走吧,我們娘仨過日子。”

孟建民被堵得愣了,半晌歎一口氣:“你這人,想什麽呢……”

“你是怕我回去了不要你啊。”

“不會,甭瞎想。”

“一家人,無論發生什麽,永遠都在一塊兒。”

兩口子吵完抱頭哭了一場,回頭該幹嘛還幹嘛,日子還要繼續熬。

再說孟小北這小子跑了,這一路就跑遠了。夜裏沒長途車,他竟然就沿著山路,一路往縣城方向跑,走走停停。

這也就是孟小北,換成廠裏別的孩子,都膽子小,前怕狼後怕狗,絕不敢深夜走山路。隻有孟小北能幹出這種幺蛾子。他想一路走到岐山縣城,然後找輛車坐,他覺著自個兒腰紮牛皮帶的小八路一個,你小北爺爺能幹著呢,重要著呢。

他走了半道,才發覺沒多穿件衣服,半夜山裏冷得賊死,把他伸出來的兩手快凍成小冰鎦子,紅皴皴的,牙齒打戰。孩子畢竟是孩子,玩兒離家出走的鬧劇都沒經驗。沒帶衣服,沒帶錢和糧票,他的洋畫彈球小人書果丹皮這些珍貴家當一樣都沒帶,手裏就拎一袋子黃饃饃!

那夜,孟小北是找到一處沒人的倉庫,在倉庫門洞裏蜷縮著過夜,吃掉半袋饃饃。他腦頂上方有巨大的外置空調機,轟隆隆地響,給他拚命吹著熱蒸汽。他沒喊人,也沒哭,咬著嘴唇強作堅強,沒事人一樣睡到第二天太陽曬屁股,繼續出走。

孟小北從小是個能吃苦玩兒命的,骨子裏很強,目標執著,而且能對人發狠。頭發埋著沙土,手腫成胡蘿卜,倆腳丫子凍得像冰坨,他愣是走出很遠,走在密林子裏,心中描摹他的宏偉遠大的闖**計劃。直到太陽再一次往山梁邊緣墜下去,直到林間慢慢朦朧變暗,灰黑色的枝椏扭結著割裂頭頂的光亮,直到他終於迷了路!

再往前走,是山溝裏傳說中的狼王穀。

大人們常嚇唬小孩,狼王穀裏有一頭白額白圍脖青色皮毛的狼王,帶領一群狼崽,專門叼七歲以內小孩回去剝皮吃肉。

孟小北心裏突然瘮得慌,回頭望一眼密林深處,加快腳步,眼神閃爍。

據說母狼在冬天產下一窩小崽,找不到過冬口糧養不活小狼,頭狼就做主將弱小的狼崽咬死,讓強壯的狼崽吃掉,優勝略汰。孟小北覺著他自個兒就是那隻被淘汰掉的崽子,這會兒就有狼要吃他了!

最先是側後方林子裏一聲異動,孟小北嚇一激靈,突然撒腿瘋跑起來!

他這一跑,一石激起林間無數隱秘,暗夜裏追蹤的無數條腿全部飛奔起來!

孟小北一逃竄起來,先前積攢起的無畏的勇氣瞬間崩潰。他上天入地連滾帶爬,眼角分明瞥見林子裏一道青灰色似狼似大狗的身影箭一般朝他後腦襲來。與此同時,一道低沉的狼嘯撞入耳鼓,一聲伴一聲,從山梁上、樹頂上,此起彼伏,鋪天蓋地!

左邊?

右邊?

幾條灰色的狼似乎被林子裏更大的動物嚇到,躊躇不前,焦躁地轉圈。

嗷嗚——

更加剛猛的一聲嗥叫撕破濃稠的夜色,讓最凶殘的捕獵者嚇破肝膽。頭狼凶惡地扭頭對嗥,想放棄,又不甘。

就這時,孟小北奔跑中腳下拌蒜,繩索突然收緊。他沒防備,兩隻腳踝被倒提著,瞬間大頭朝下被吊起半空,啊!!!!

中陰招了。

孟小北怎麽能認命?他不會服軟。

他掄起手中最後的武器,狠命擲向林子裏的凶獸!

“哎呦……餓……”

孟小北視線是倒著的,東西是從下往上走個斜線擲出。饃饃又涼又硬,凍成個冰坨,精準打擊目標。

頭狼撲空,再想撲孟小北,也踏上套索,一並吊了起來,四爪蹬天倉皇地嗥叫。

林間伸出一杆鐵灰色的槍管,終於噴火了。

單槍鬥群狼,這是一場迂回的智鬥,也是拚膽量。

狼群失去頭領,槍響處一哄而散。

那顆子彈射進樹叢,也沒打中哪隻狼,失準了?

孟小北倒吊著,兩手可憐地垂下,大腦充血,模糊之間隻看到高大的軍綠色身影從林子裏鑽出來,軍大衣,野戰靴,緩緩溜達過來,身形倒映在他瞳膜上。那人兩手用個很瀟灑的姿勢,把一杆修長的槍橫架在後脖頸子上,嘴角輕聳。

槍管另一頭挑著半袋東西,可不就是凍成坨的硬饃饃!

老林子間兩隻套索,捕獲一大一小兩頭沒有心肝的狼崽子。

賀少棠掀開雷鋒帽,揉了揉嘴唇下巴處,哼道:“還挺疼的,要是砸我眼睛上就給老子毀容了!”

孟小北倒吊著不舒服,嗚嗚掙紮著想下來。

賀少棠說:“我救你,你小子拿原子彈扔我?不講義氣的。”

孟小北嘴硬著:“我想喂狼呢。”

賀少棠:“你剛才喂著狼了嗎?”

孟小北:“狼都被你打跑了,我就喂你唄!放、放……我……下……來……”

“你……你個瓜貨。”

賀少棠打量孟小北,噗得樂了,露出一口整齊白牙,黑夜裏很亮。罵孩子“瓜貨”的話音都發軟,透著幾分另眼相看。

這也就是賀少棠,脾氣不吝跟熊孩子耍貧嘴。

這也就是孟小北,完全不認生,逮誰嗆誰,爺還是有脾氣的呢。

孟小北心裏琢磨的是,來我們兵工廠做匯報演出的解放軍,打槍都百發百中,你這個人是我見過槍法最差勁的解放軍叔叔!你又沒打著狼,你牛個屁啊?!

……

賀少棠在山上已經轉悠一整天,就是前來捉拿孟小北。前一天夜裏,在距離工廠十裏地的哨所裏,賀班長就接到上級電話命令。鄭排在電話裏跟這人說,咱們汽車製造廠丟一小男孩,大人把整個廠區翻遍沒有,都快急瘋了,怕可別跑出山溝去!領導讓跟各處都說一下,你們在山口上盯著,見到小孩就拿下,綁了回來!

賀少棠說:“廠裏丟孩子,能跑到我這兒來,他就神了,隔著多少裏路呢。”

排長說:“老四,別犯懶骨頭,滾出去巡哨去。”

賀少棠咬煙一樂:“放心,沒有拐孩子的。”

排長罵道:“日你娘的廢話,沒拐孩子的,可是山裏有狼和野豬!”

賀少棠冷不丁問了一句:“誰家孩子?姓什麽叫什麽?”

排長說:“說起來你應該知道,就是汽車廠三區一車間孟建民他們家的,你以前都見過。”

賀少棠正歪在**,拍腿大笑:“哈哈,我知道,他們家那對雙胞胎。”

排長也樂:“可不是麽,就那年直接從娘胎裏滑掉地上那娃,你那時候小,手慢又手笨,愣沒撈住。”

“我又沒接生過孩子我懂怎麽撈嗎!”賀少棠嘴角一聳,正色道,“成,我知道了。”

“我認識那孩子。”

“我去給他們找。”

賀少棠從木板炕上一骨碌翻下床,裹上軍大衣,戴了雷鋒帽,扛上他的槍,壓進子彈。這人連夜進山,夾著徹骨的寒氣,餓了用涼水泡硬鍋盔吃,足足找了一夜又一天……

怕孩子倒掛著不舒服,賀少棠順手將人提起來,頭朝上拎在眼前,捏了捏臉,故作威嚴:“小子,你大名兒叫孟小北。”

孟小北聲音悶悶的,透著小男子漢的倔強:“哦,你是怎麽知道?”

賀少棠嘲笑道:“誰不知道你啊?整個汽車廠家屬大院出了名兒的。”

孟小北腳還栓著,聳聳肩,那是小爺們兒爬樹翻牆打架炸柿子炸出的名氣。

賀少棠撩開他頭發:“你出生落地那天,還沒送到醫院就從娘胎裏漏出來,腦門上磕一疤,對吧?”

孟小北一擺頭躲開:“別看,我醜著呢,嚇哭你。”

賀少棠逗他:“還怕人看?”

孟小北強強的:“就不隨便給別人看。”

賀少棠冷笑:“小樣兒的,你怎麽不怕扒開褲子提著小鳥從你們家三樓往下撒尿啊你?!”

孟小北心想……啊?

賀少棠問:“噯我說,第二天早上你們家沒發現從天上掉財了,屋裏沒找見錢和油票糧票嗎?!”

賀少棠一聳鼻子,這會兒用力聞聞,仿佛還能聞見自己棉服上那一層騷哄哄的味道,狼崽子的一泡狼尿水!

“叫叔叔。”

“你叫不叫?”

“不叫是吧……不叫老子彈你小雞兒。”

賀少棠作勢去扒孟小北的棉褲,往手指上嗬氣,彈他的小軟物。孟小北固呦著身子嚎叫,嚎得不遠處吊的那頭狼都跟他呼應著一起哀嚎。

他這才服軟了,老大不樂意地哼一聲:“叔叔。”

賀少棠笑了,嚼一嘴老煙葉子,解開繩索。

孟小北身子失重,四仰掉進解放軍叔叔懷裏,對方濃重的鼻息與胸間一股暖烘烘熱氣,伴有煙草味兒,撲上他的臉。

賀少棠玩笑歸玩笑,知道這地不能久留。他把小子裹在棉大衣裏,一胳膊摟緊,提槍,迅速攀上叢林小道。

孟小北抓牢對方裏麵的軍裝,布料很厚,體溫很熱。他手因為受凍再驟然回暖,舒服得發癢發疼。

賀少棠薅著他,輕鬆躍上土坡,沿“之”字形山路貼著懸崖斜著走,仿佛這條道已經走過千百遍,路途了然於胸,雙眼能撕開濃夜的遮擋,清晰辨認前路,一會兒就上了山梁。

賀少棠在高處吹個哨子,不一會兒,四處亮起熒熒幾點藍光,是軍用冷光手電的信號。

他招呼手下人:“孩子找著了,都回了。”

頭戴羊剪絨帽身裹軍大衣的小兵,從林子裏鑽出來,肩上扣著偽裝,一個個凍得鼻頭發紅,嚷著,班長,找到啦,那娃找回來啦,咱趕緊回去還能睡個後半夜呢,困死牛了!

賀少棠想起個事,擱下孟小北,轉身蹲下,抬起長槍,瞄向山穀。

孟小北屏氣,順著槍管往下一看,隱約仍能瞅見倒吊的那頭碩大的狼,距離很遠,青白色的毛在暗夜裏發出漂亮的光澤。

賀少棠蹲踞式瞄了幾秒鍾,麵容平靜,睫毛一動不動,扣下扳機。

黑夜裏一聲脆響。

子彈到處,食指粗細的繩索崩斷,白狼重重摔在地上,就地一滾,抖了抖頸上硬毛,一對眼綠幽幽盯著山梁,報以一聲嗥叫。

賀少棠迅即還以更加剽悍的一聲狼嗥,齜出一口白牙。

野狼通靈性,似乎聽懂了,於是不再戀戰,向強者做出一個前腿恭踞的臣服姿態,轉身消失林中無影無蹤……

“走了。”

賀少棠薅起孟小北的棉襖後脖領。

孟小北這時候還扭著脖子,一眨不眨,眼珠子都瞪圓瞪疼了!他眼裏不再是方才的桀驁不遜,驚訝之中暴露幾分興奮。那是男孩骨子裏對年長的、身手強悍的男人的欽佩與仰視。

少棠嘴角笑出弧度,也有男人的得意:“老子槍打怎麽樣?”

孟小北那一對小眯眼一斜:“別的解放軍叔叔打靶子,都是朝那個圓固隆冬的靶子上打。你要是來我們廠做匯報演習,你肯定是往立靶子的那根木頭杆子上瞄,對吧?這樣顯得比別的叔叔槍法都厲害,是吧?!”

賀少棠:“……”

噗——哈哈哈。

身後的小斌直接樂出了聲,接口道:“大侄子你還真說對了,這就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