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天運是在天華園見到中紀委調查組的,當時他正在批閱一份文件,是副書記何複彩呈到他手上的,裏麵涉及海東高層幾位幹部不少事。他看得非常認真,看完,在文件上批注了自己的意見,剛放下筆,秘書孫曉偉帶著林組長他們進來了,陪同林組長的,果然是省紀委的肖慶和處長。
朱天運坐著沒動,目光在幾位臉上掃了掃,然後回落到秘書孫曉偉臉上,意思是問:“怎麽回事,他們是誰?”
孫曉偉結結巴巴說:“朱書記,肖處長帶來幾位領導,要求見您。”
朱天運將目光轉向肖慶和,肖慶和正要開口,林組長搶先一步說:“我是中紀委的林安平,這兩位是我同事,有件事需要找朱書記了解,請朱書記配合。”
朱天運這才起身,慢吞吞道:“是這樣啊,我還以為是找我投資的,三位請坐。”
孫曉偉連忙張羅著請林安平他們坐,林安平卻說:“朱書記,我們能不能換個地方?”
朱天運愕了一下:“換哪?”
“我們有地方,請朱書記……”
“不是‘雙規’吧,如果‘雙規’,請按組織程序來。”
朱天運收起臉上的客氣,鄭重給了一句。
“不是,隻是不能在您這裏談。”
“是嗎?”朱天運這次把目光對準了肖慶和。
肖慶和略顯僵硬地說:“麻煩朱書記還是配合一下吧,我們也是在配合上級工作。”
“怎麽配合,毫無理由地跟你們走就算配合?”
“不是毫無理由,有件案子涉及朱書記,所以請朱書記配合查清楚。”林組長見朱天運有意為難肖慶和,接話道。
“早說嘛,我哪知道你們是查案還是帶人,查案可以,帶人怕沒這麽方便,最起碼也得省委通知我是不是?”
一句話講得幾個人都紅了臉,可能他們太想把事情弄得正規,反而看上去跟帶走犯人似的一點不正規。
3官場上男人的另一個委屈,就是自家老婆總要給權位高的男人明送秋波而不是暗送,因為權位高的男人不喜歡女人暗送,他們喜歡女人張開雙臂撲上來,送了你還不能公開吃醋。
都說官場男人在外養情人養小蜜包小三,其實大多的時候,他們是找平衡。
問話直接就涉及了那件古玩。關於這件事兒,中紀委的人查案跟省裏或市裏還是有很大不同,沒繞任何彎子,直接就問朱天運認識不認識唐雪梅。朱天運剛說了句認識,林組長馬上問:“據唐雪梅反映,她曾經向你送過一件古董,你還記得不?”
朱天運聽出林組長稱呼上的變化,將之前的“您”換成了“你”,想了一會道:“你說什麽我不明白,她憑什麽送古董給我?”
林組長用直截了當的辦案語氣說:“請回答有還是沒有?”
“沒有。”
“請你再想想,不要急著回答。”
“對不起,我不喜歡玩捉迷藏,如果你們覺得我違紀違法,可以直接找上級匯報,我朱天運願意承擔一切責任。”
“請回答我的問題,是不是收過唐雪梅禮物?”
林組長忽然板起臉說。
朱天運怔怔地盯著林組長看半天,一屁股坐到凳子上:“我回答不了。”
氣氛隨之僵下來,林組長這邊不敢太用力,朱天運也擺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這樣僵了三天,趙銘森坐不住了。目前對朱天運雖說沒采取任何措施,但上麵說是讓朱天運全力配合調查,也就是說,從被調查組帶走那一刻,他就不能工作了。這樣僵持下去,海州工作會受影響。已經有不少傳言說朱天運被“雙規”
被高層問責了。迫不得已,趙銘森在電話裏向高層請示,看能不能讓朱天運邊工作邊接受調查。高層斷然否定,堅決不行,在相關問題查實之前,任何人不得為朱天運說情。
趙銘森叫苦不迭,他哪是說情啊,他是怕這件事影響了他剛剛扭轉的被動局麵。
一想到局麵,趙銘森的心立刻重了。
想想自己到海東上任後走過的艱難之路,想想在海東受到的排擠、架空、
憋屈以及仍然潛伏在他身邊的種種危險,他恨不能借一隻大手,瞬間將這些烏雲一一掃散。這次去北京,他無意中聽說,有人正在暗中運作,想讓他盡快離開海東,回到他原來工作的省份去。
他在北京的一位老領導甚至直言不諱地警告他,如果朱天運這次出什麽問題,他在海東的所有努力將會付諸東流。不但朱天運會成為靶子,他趙銘森也會。
“你要看清現狀啊,有人虎視眈眈盯著你呢,恨不得明天一早就坐到你位子上去。”那位老領導語重心長地道。趙銘森何嚐不知,又怎會看不清?最近省府那邊異常活躍,郭仲旭和羅玉笑大打高鐵牌,將眾人的熱情還有目光全部吸引到他們身上,似乎他們才是全心全意為海東發展服務,為海東經濟的增長和社會的繁榮嘔心瀝血。
二人頻頻出現在各種工程項目的剪彩儀式上,麵對鏡頭,不停地講要以經濟發展為重。他們用“發展”
這張牌來對抗或衝淡他的“反腐”牌,中間用意再清楚不過。
羅玉笑甚至在會上公開講,目前海東有股不良風氣,大家的注意力不是集中在如何搞好建設,如何一心一意謀發展上,而是集中在鬥爭上,有人天天盼著別人出事,這不好,很不好。
出事的同誌令人痛心,但是盼著別人出事或等著別人出事的同誌呢?
我看這些人簡直就是居心不良!羅玉笑給了這樣的回答。
他是居心不良嗎?趙銘森衝自己打了個深深的問號。不,絕不是,他很快否定了這一說法,思路又回到眼下的複雜情勢上。說來也是奇怪,之前趙銘森從沒懷疑過朱天運,但這陣,他忽然對朱天運產生了懷疑。
朱天運這邊卻一點不焦急,甚至連最基本的反應也沒有。
他現在就住在林組長他們住的賓館裏,跟林組長是隔壁。
肖慶和還有北京來的兩位同誌輪流陪著他。屋子裏設施簡單,沒有電視,沒有網絡,電話也拆除了。調查組隻給他一張報紙,還是很久以前的,再就是紙和筆,讓他想起什麽就寫點什麽。雖然有自由,但跟隔離審查已經沒有兩樣了。
他住進來的第三天,妻子蕭亞寧趕來了,在外麵跟調查組的人爭爭吵吵,朱天運聽得見妻子吵鬧的聲音,蕭亞寧很厲害,大聲質問自己的丈夫犯了什麽罪,憑什麽對他這樣?林組長先是很有耐心地跟蕭亞寧解釋。
後來見蕭亞寧不講理,一味吵著要見自己的丈夫,還說要找省委找中央反映情況,迫不得已才叫來省委組織部的人,讓他們協助做工作,將蕭亞寧帶回去。此後,就再也聽不到外麵有什麽聲音,葉眉倒是天天給他送飯,送了飯就默默站著陪他一會兒,不敢說話,目光也不敢往他臉上望。朱天運也不跟葉眉說話,簡單地掃她一眼,端起飯就吃,吃過了就坐在椅子上,盯著窗外看。
窗外風景真好啊,馬路寬闊筆直,立交橋一座接著一座,高樓大廈鱗次櫛比,綠化帶一塊連著一塊……這是多少年來,朱天運頭次發現自己竟生活在這樣一座美麗的城市。
他不由得就歎出一口氣,我這個書記當得真官僚真沒勁,居然對自己管轄的城市如此陌生!歎完,他忽然生出一個想法,這次出去,第一件事就是帶上老婆,好好轉轉這座城市,好好享受一下海州風光。
朱天運的腦子很快就又讓蕭亞寧占滿了。蕭亞寧回來後,一直請病假,並沒去公司上班。公司倒是派人請過她幾次,董事長譚國良還拿著蕭亞寧新的任命文件找上門來,說公司一日不能沒有蕭副董,要蕭副董盡快回到公司,一大堆人一大堆事等著她安排處理呢。朱天運也勸妻子,在家裏怎麽都行,工作上千萬不能任性,不能意氣用事更不能耍大牌。沒想“耍大牌”三個字剛出口,蕭亞寧就怒了,氣急敗壞衝他叫囂:“我耍大牌,我蕭亞寧有資格嗎?我不過是一隻狗,被人吆喝來吆喝去!”
市委書記的老婆說自己是一條狗,這話不得不引起朱天運警覺。趁著這工夫,他又把老婆的話想了一遍,想著想著,竟生出很深的內疚來。他知道妻子有氣,為了他,妻子把自己的理想還有人生目標都放棄了,迷茫地回到國內,一時找不準位置。
我不能毀了她!朱天運最後這麽警告自己。
而這個時候,柳長鋒等人正在擺酒宴慶賀。
柳長鋒真是太開心了,朱天運想扳倒他,結果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中紀委調查組一來,蘇小運馬上給他打電話,電話裏的蘇小運帶著毫不掩飾的興奮,他說:“柳老板啊,這下看到了吧,有人愚蠢啊,自以為是。
以為海州真是他的,這下完蛋了吧?”
當時柳長鋒還傻嗬嗬地問了一句:“沒那麽簡單吧,會完蛋?”
蘇小運馬上說:“啥叫簡單,啥叫不簡單,有人想讓它複雜,再簡單的事也能複雜起來,柳老板難道不懂這個理?”
柳長鋒馬上就來了勁,迎合著蘇小運說:“明白明白,大秘書就是高,高啊。”
接著,柳長鋒又聽到了一連串的好消息,先是說唐雪梅這邊又有了新供詞,先前隻是說送了朱天運一件寶貝,現在又說還通過一層關係送過朱天運兩百萬,是為了拿下兩千畝土地。接著,省住建廳計財處長邵新梅供出,在震動全省的盛世歐景樓盤這項工程中,送過朱天運一百六十萬人民幣,二十萬美元!
形勢急轉直下,似乎朱天運要麵對的,不隻是一個唐雪梅,還有爛尾樓盛世歐景,這可是個無底洞啊,誰掉進去就別想輕易爬出來。
好,真好!
一人踩一腳不要緊,如果大家都跳出來踩一腳,這人的處境就很微妙了。
柳長鋒笑得身上都要開紅花了,他真是感激死唐雪梅和邵新梅,這兩朵梅花太可愛了,紅唇輕輕一啟,就給朱天運吐出兩口深井來。
閻三平要請柳長鋒吃飯,說怎麽著也得慶賀一下,柳長鋒叫上秘書安意林,大大方方去了。到了地方,才發現閻三平請了一屋子人,足夠兩桌。
唐雪麗和她丈夫孟懷安也在。柳長鋒眉頭一皺,感覺有點不舒服,但沒發作,因為他看到,在座的似乎官職都沒他大,就想閻三平請這些人來,還是陪他,為了他開心。於是他眉頭展開,痛快地走進去,很快便被恭維聲包圍。
打了一通招呼,柳長鋒目光才跟唐雪麗碰上。
唐雪麗滿臉跳躍著興奮,一雙眼睛簡直能燃起火來,火苗直往柳長鋒臉上撲,根本不管身後還站著自己男人。
柳長鋒厭惡地扭過臉,這女人的膚淺讓他從心裏對她不屑一顧,她肯定是以為朱天運這下完蛋了,才這麽飄飄然。
柳長鋒不由得就想起還關在裏麵的唐雪梅。
唐雪梅絕不會像她這麽弱智,原來即使是親姐妹,也是有天壤之別的。柳長鋒目光扭轉,突然注意到一張陌生的臉,十分驚豔,但又明顯把漂亮藏在什麽東西之後,不肯露出來。
盯著看了一會,柳長鋒才明白過來,這女人不是藏,而是天生如此。
“這位是?”他把目光對準一直媚笑著跟在他屁股後麵的閻三平。
“茹娟茹老板,大美人。”閻三平得意地介紹著,他從柳長鋒目光裏看到了某種特別的東西,感覺這道菜今天真是帶對了,之前他還猶豫要不要把茹娟這女人帶來。
“茹老板?”柳長鋒居高臨下地重複了一句,目光並沒馬上從茹娟身上挪開。柳長鋒最恨自己這毛病,他老婆更恨,可他就是沒辦法,見了漂亮女人腿就是邁不開。
不過這陣他想的是,這女人不是海天總經理嗎,盡管沒見過,但他知道。海天跟大洋不是冤家對頭死咬在一起嗎,怎麽?
閻三平及時捕捉到柳長鋒的困惑,滿臉堆笑道:“
茹老板跟我是不打不相識,現在我們已是合作夥伴了,她一直想見市長您,可惜就是沒機會,今天三平鬥膽把她帶來了,領導千萬別生氣。”
“我生什麽氣?茹老板能來海州投資,就是我的客人,今天茹老板跟我坐一起,我要好好招待。三平你做了件好事,好,真好。”他說著,順勢牽住茹娟的手,往貴賓位去了。
茹娟臉色暗暗一動,似乎有點厭惡,但很快臉上就綻出笑。“謝謝市長啊,今天市長可給了我大麵子。”
一旁的唐雪麗臉上早起了不快,恨恨地聳了下肩,往另一張桌子去了。她丈夫孟懷安看到了她表情,搖搖頭,有點無奈地跟了過去。
官場上男人的另一個委屈,就是自家老婆總要給權位高的男人明送秋波而不是暗送,因為權位高的男人不喜歡女人暗送,他們喜歡女人張開雙臂撲上來,送了你還不能公開吃醋。
都說官場男人在外養情人養小蜜包小三,其實大多的時候,他們是找平衡。
亂糟糟一通寒暄後,大家各自坐定,這邊柳長鋒是中心,那邊次一點,建委主任孟懷安成了中心,唐雪麗臉上的表情又興奮起來,她的感覺來得就是快。
涼菜很快布齊,大家輪番敬酒,柳長鋒這天開心,比來時還要開心,關鍵就是多了一個茹娟。人一開心就會貪杯,他一邊喝著酒一邊說:“美女相伴,這酒喝起來味道就是不一樣啊,大家別隻敬我,多敬美女幾杯嘛。”
於是眾人又都圍著茹娟敬。茹娟這天表現得真是異常,幾乎來者不拒。她自然清楚柳長鋒的用意,男人都是用這招,想借這種方式讓女人在酒和恭維中失去理智,然後乖乖聽他擺布。茹娟今天並不是來認識柳長鋒的,如果真想搭柳長鋒這座橋,太容易了,還用得著她放下身段?
她就是來看看熱鬧,看看朱天運被審查後別人有多興奮,為此她私下跟閻三平的大洋言和,按閻三平說的,兩家弄了個框架性協議,真成戰略夥伴了。
這事她沒讓朱天運知道,也沒讓公司總部知道。
茹娟喜歡按自己的感覺玩牌,哪種玩法過癮她就按哪種玩,從不去想後果。其實有啥後果啊,對商人而言,後果無外乎就是兩種,賠或者賺。茹娟最近對錢沒興趣,真沒,卻忽然對男人有了興趣,她想玩玩男人。
沒人知道茹娟酒量有多大,他們都以為三下五除二就能把這女人搞定。柳長鋒也這麽想。
見大家圍著茹娟敬酒,柳長鋒笑眯眯的,壞意已明顯地掛在了臉上,心裏已在蠢蠢欲動,甚至已經盤算著要帶她到哪兒過夜。
茹娟一邊豪放地跟各位碰酒,一邊用眼角餘光掃著柳長鋒,心裏道,你打錯主意了!
茹娟做過陪酒女郎,那年她十九歲,上大一。不是生活所迫,也不是別的原因,就是想做。同學們都以為她是拜金女,或者墮落女。其實他們哪裏懂她。她喜歡夜總會的氣氛,喜歡陪一大幫半老不老的臭男人揮金如土,喜歡在紙醉金迷中考驗自己。今天,茹娟又有了那種感覺,甚至比當時那種感覺還要強烈。十幾杯酒下肚後,她臉上已全是酒色了,是時候裝一下了,隻見她目光亂得一塌糊塗,身子軟癱似的要歪倒在柳長鋒懷裏,吐字不清地說:“柳市長您……您還沒跟我敬呢,來,敬我一杯。”柳長鋒趕忙扶了她一把,手指暗暗用勁,試探了一下她的皮膚,半是正經半是玩笑地說:“
茹老板如此不勝酒力啊,不能再喝了,我看你已經醉了。”
茹娟忽然動了下身子,差點仰麵倒地,柳長鋒伸手拽她時,她又直挺挺地坐穩了,不過還是酒話:“我沒喝醉,我哪醉了,酒逢知己千杯少,人生得意須盡歡。我要喝,喝……”
“喝!”柳長鋒啪地拿起酒杯,幾乎是灌進了茹娟嘴裏。
所有人都嚇了一跳,場麵忽地僵住,閻三平更是嚇得麵如土色。就在大家愣神的空,安意林匆匆從另一桌上走過來,對柳長鋒低語:“老板,外麵有位神秘人,非要見你。”
“不見!”柳長鋒沒看安意林,目光仍舊停留茹娟身上。
茹娟一下子恢複正常抓起酒杯,衝大夥說:“都愣著幹什麽,不是要喝酒嘛,來呀,喝呀。”
柳長鋒所有的想法一掃而盡,後悔讓這樣的女人坐到了身邊。
就在他想發怒的空,安意林又衝他說:“老板,你還是出去見見吧,我怕……”
“怕什麽,讓他進來!”
閻三平趕忙起身,拉過安意林,兩人到外邊嘀咕去了。
不大工夫,閻三平回來,衝柳長鋒說了幾句。
柳長鋒這次沒發火,起身離開了包間。
茹娟暗暗一笑,直起身子,整理了下頭發,趁大家發呆的空,拿起坤包溜了。通過這次飯局,她在心裏更加堅定了自己的想法,柳長鋒這群人太弱智了。
柳長鋒斷然沒想到,謝覺萍會在這個時候找他,而且找到這種地方。閻三平說出謝覺萍三個字時,柳長鋒接連打出幾個冷戰。
後來他罵了一句類似於掃帚星的髒話,起身離座。
他必須按謝覺萍的要求出去,這女人做事就這樣,不容許對方討價還價,哪怕你是郭仲旭。
下樓時他轟開了閻三平和安意林,目光無意間又朝樓道深處看了眼。
出了酒店大廳,柳長鋒左右看了看,沒找到要找的人,正欲打電話,門童突然走過來,問他是不是柳老板?
柳長鋒重重說了句是,門童道:“有人在停車場那邊等先生,請先生從這邊過去。”
停車場就在酒店右側,但被酒店遮擋著。
柳長鋒邁著急促的步子走過去,舉目遠眺,暗淡迷離的燈光下,一襲黑影孤獨地立在遠處。那影子有點縹緲,有點朦朧,好像不忍碎去的一個夢,幽靈般掙紮在他內心的最痛處。
柳長鋒停下步子,他必須停下,必須思考那麽一會兒。
這影子曾經多麽熟悉啊,他閉上眼,往事便一幕幕湧來,嘩嘩地,如同潮水,聽得見響聲,瞬間要把他淹沒。
他甚至已經聞到她的呼吸,嗅到她身上奇特的香味。是的,謝覺萍身上總是有股暗香,很奇怪,不是香水,也不是衣服留下的,柳長鋒曾像探寶一樣探尋過,後來相信了謝覺萍的話,生下來就那樣。
那股暗香陪了他六年,六年啊。
柳長鋒狠狠地吸了一口,仿佛空氣中仍有那股香味似的,他抬腿往那邊走去。
謝覺萍戴著墨鏡,夜色沒有裹住的東西,全讓她藏在兩片暗色鏡片後。她像一個高高大大的陷阱,立在那裏,等柳長鋒去跳。
黑衣,迎風而飄的深色絲巾,還有被風吹亂的長發,整個人像恐怖片中的鬼魂。
柳長鋒的腿有些軟。自從兩千畝土地大案曝光後,他就主動遠離了這個女人,將過去的溫柔還有**全部葬掉,將山盟海誓還有甜言蜜語全都葬掉。謝覺萍定罪入獄,他沒過問,謝覺萍在獄中怎麽過,他沒過問,謝覺萍出來後,他更是保持著警惕,怕毒蛇猛獸一樣遠遠地躲著這個女人。
現在,他居然乖乖地聽從她的召喚,來到了她麵前。
“你終於來了。”黑暗裏響起一個冷冰冰的聲音,那聲音是她的,哪怕再過一百年,柳長鋒也不會聽不出這聲音。
“嗬嗬,嗬嗬,是你啊。”柳長鋒幹笑著,站在離她不遠的地方。
“你腿抖什麽?”
“沒,沒啊,我抖什麽,我有什麽可抖的?”
“不,你抖了,抖得厲害,怕了?”
“沒,怎麽會怕呢?”柳長鋒強撐著又往前邁了半步,僅僅半步,他就不敢再往前了。說穿了他還是怕,自從事發,他就沒睡過一個安穩覺,老是做噩夢。
有時夢見謝覺萍把跟他的一切都說了出去,有時夢見謝覺萍雇凶追殺他,最可怕的一次,竟夢見謝覺萍跟他**,做到一半,突然掏出一把鋒利的刀,將他活活肢解……
“我身上沒帶刀,也沒帶硫酸,你不必怕我。”謝覺萍說。
“看你說的,怎麽這樣說呢,覺萍啊我們之間有些誤會,這樣吧,找個機會,我們好好聊聊。”
“機會?你還在想機會?”謝覺萍口氣冰冷,每個字都冒著寒氣。
“不要嘛,覺萍,畢竟我們……”
“我們怎麽了,不就是讓你白睡了六年嗎,睡夠了,睡煩了,一腳踹開。”
“別說那麽殘酷,覺萍你知道的,我不是那種人。”
柳長鋒心虛地道。
“殘酷,你說我殘酷?”謝覺萍突然大笑起來,她的笑聲被風吹起,陰森森地飄到空中,柳長鋒忽然覺得周圍的空氣中都布滿了恐怖。
柳長鋒無言地垂下頭,不敢再亂講話了,怕再講下去,惹出更壞的後果來。謝覺萍笑完,忽然摘下墨鏡,柳長鋒嚇了一大跳,差點喊出聲音來,半天,蚊子哼似的問:“覺萍,你,你……”
“怕了吧?”謝覺萍往他跟前走了一步,這樣好讓柳長鋒看得更清楚些。
“快告訴我,到底怎麽回事,是誰?”這話是柳長鋒真心問出的,一點不帶假,也不帶造作。
謝覺萍仿佛感受到了一點過去的東西,忽然就撐不住了,重新戴上墨鏡說:“沒啥事,是我自己毀的。”
“你自己?!”柳長鋒越發震驚,一步跨過去,不由分說就捧住了謝覺萍的臉,“告訴我,怎麽會這樣,告訴我,為什麽要這樣做?!”
他急了,真急了。
當一張美麗的臉突然以非常猙獰的麵目出現在他眼前時,他腦子裏突然什麽都不存在了,就一個念頭,要報複毀這張臉的人!
謝覺萍痛苦地扭開臉,聲音慘淡地說:“什麽也不為,就為了出來。”
“什麽?!”柳長鋒幾乎要昏厥過去。
4柳長鋒他們在官場混了這麽多年,最高境界是什麽,就是吐字不清。吐清能叫官場?不叫!
官場中哪個有作為的官員能把話說清楚說明白了?沒,隻有那些糊塗蛋,以為必須講明白,於是就奮力去講,結果越講越不明白。真正的明白就是不明白,越是吐字不清,你就越像官,越像大官。
謝覺萍並不是找柳長鋒訴委屈,也不是讓柳長鋒看那張她在獄中毀去的臉,這些已是曆史,對她一點不重要了。當初她能斷然把玻璃碎片割到自己臉上,就沒打算再用這張臉去賺取別人的同情,哪怕這人是她死心塌地愛過的柳長鋒。
她是警告柳長鋒!
柳長鋒還處在巨大的驚恐中沒有鎮定下來,謝覺萍的聲音就到了,她說:“已經在慶賀了啊,這酒喝得過癮吧?”柳長鋒啊啊了兩聲,避開她目光,訕訕道:
“哪有,就幾個朋友,隨便喝點。”
“朋友?”謝覺萍怔怔地瞪住柳長鋒,瞪住這個曾經讓她瘋讓她狂讓她迷失讓她沉淪就是現在也仍然放不下的男人,一股陌生感湧上來,襲擊了她。
她感到一種恍惚,一種物是人非的飄離感,隨後,就是徹底的悲涼了,是的,悲涼。她是一個失敗的女人,太失敗了,但之前她沒感到過悲涼。這一刻,這種離奇的感覺攫住她,撕扯著她,讓她想發出狼一般的長嗥。但她沒發,隻是定定地看了柳長鋒一會,換一種語氣道:“你柳大市長還有朋友啊,稀罕。”
柳長鋒聽出了這句話的不友好,忙訕笑道:“覺萍,我對不住你。”
“少說這種話!”謝覺萍突然像被毒蛇咬了一般喊出一聲,隨後,淚水就又模糊住她的臉。她忽然感覺到了自己的沒出息,被判入獄那一天,她發誓再也不流淚,不為任何人流,更不為自己流。
當她在獄中以色相引誘那位長得奇醜又極其猥瑣的老獄警,以身體換得一個玻璃茶杯後,再次發誓,以後如果再流一滴淚,她就把自己的雙眼挖掉。可是這陣,不爭氣的眼淚又出來了,擋都擋不住。這能怪誰呢,女人一旦掉進愛的陷阱,就等於把自己交給了地獄,再想出來,很難。
她悲哀地歎了一聲。
“柳長鋒,你給我聽好了,我為誰進去的,你們都明白。
我為誰犧牲掉一切,你比其他人更明白。”
“明白,明白,覺萍我真的明白。”
柳長鋒幾乎是蛤蟆一樣連著啊啊了幾聲,腰連著弓了幾下。
他掏出紙巾想為謝覺萍抹淚,發現根本不需要,隻好在自己細汗密布的額上擦了幾下。
“明白也好,不明白也好,我今天來隻想告訴你一件事!”
謝覺萍幾乎是吐血一般在往外吐了。
“我聽,覺萍我在聽,我一定聽。”
“離勝利還早得很,就你這點智慧,想跟朱天運玩,做夢去吧。
你們這幫蠢豬,讓我羞愧,我謝覺萍不值啊——”
柳長鋒打了幾個哆嗦,忽然就發不出聲來,目光傻傻地望向謝覺萍,這時候的謝覺萍像一座長滿翠柏的山,他根本就無法一眼望透。
“好自為之吧柳市長,監獄的大門不是為我謝覺萍一人開的,你柳大市長還沒我這點勇氣,不敢拿玻璃割破自己的臉!”說完,她毅然轉身,堅決地離去了。柳長鋒傻愣片刻,趕忙追上去,追幾步又停下,他沒有勇氣再追下去,可這女人說這些什麽意思呢?
黑暗裏突然又傳來謝覺萍的聲音:“讓你老婆安穩點,最好讓她滾到國外去!”
柳長鋒在夜幕下站了足足兩小時,極少抽煙的他這天突然想狠狠抽,可惜身上沒煙,想打電話找閻三平要,號撥一半又打消了這個念頭。
他憤怒地邁開步子,去了停車場邊上一個小賣部,扔出一張百元大鈔,口氣惡劣地說:“拿包煙!”
店老板是位中年女人,盯著他看了一會,問:“要啥煙?”
“讓你拿你就拿,問什麽問?”
女店主沒吭聲,扔給他一包普通煙,柳長鋒沒好氣地說:“換中華,軟的!”
女店主沉默了一會,還他一句:“沒有,那煙不是我這種小店賣的。”
“好吧好吧,隨便換一包。”
女店主沒聽他的話,而是拿起那張百元大鈔對著燈光反複看,看完正麵又看背麵,最後扔給他一句話:“我的煙不賣!”
柳長鋒簡直要氣死了,差點就咆哮,砸這家店的心都有。
最後他還是拿起那張鈔票,失落地離開了。看來,市長也不過如此,沒了前呼後擁,沒有身前身後那一大堆拍馬屁的,他跟這街上任何一個老百姓一樣。這麽想著,忽然就又想到謝覺萍剛才警告他的話,內心湧上一種很複雜的感覺,最深的竟是內疚,他知道,他欠這個女人的太多了,怕是這輩子也還不完。
柳長鋒最後在另一家小店買了煙,一抽就是假的,嗆得他連聲咳嗽,無奈,把那包花高價買來的軟中華扔了。
柳長鋒蒼涼地笑笑,他哪是市長啊,這夜的他,簡直就是一條喪家犬。就在他徒自傷悲時,一個人影忽然晃過,眼一亮,這不是剛才酒桌上差點令他神魂顛倒的茹娟茹老板嗎?
遇著鬼了,柳長鋒定定盯著茹娟的背影望了好久,頓然明白,這女人一直沒離開過他,剛才跟謝覺萍那一幕,她定在暗處偷窺。
他問候了一聲閻三平娘,重新回到跟謝覺萍說過話的地方,呆愣了片刻,毅然掉頭,打車回了家。
賈麗剛洗完澡,臉上做了麵膜,正躺沙發上按摩呢,邊按摩邊聽歌,柳長鋒記得這首吐字不清的歌,那是緣於他聽這首歌時生出過的一種感覺。
能以這樣的唱腔唱歌,高,實在是高。
柳長鋒他們在官場混了這麽多年,最高境界是什麽,就是吐字不清。吐清能叫官場?不叫!
官場中哪個有作為的官員能把話說清楚說明白了?沒,隻有那些糊塗蛋,以為必須講明白,於是就奮力去講,結果越講越不明白。真正地明白就是不明白,越是吐字不清,你就越像官,越像大官。
柳長鋒一看賈麗鬼一樣的一張臉,怒氣頓然起來了。
“你不會做點正經事啊,淨整些亂七八糟沒用的!”
柳長鋒衝自己老婆吼。
賈麗沒理他,繼續聽她的歌。
“我跟你說話呢,聽見沒!”見老婆無動於衷,柳長鋒火氣更甚。
“吃錯藥了呀!”賈麗騰地從沙發上彈起來,一張森森然的臉對著柳長鋒。柳長鋒嚇得往後縮幾步,意識到賈麗是做了麵膜,才鎮定下來,板著黑黑的麵孔說:“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嗎?”
“我做什麽了,柳長鋒,我做什麽了?!”賈麗連著逼問幾句,反把柳長鋒問住了。是啊,她做什麽了,好像什麽也沒做。是,什麽也沒做。柳長鋒這麽嘀咕著,不再理賈麗,往書房去。
賈麗卻撲上來,一把拽住他問:“柳長鋒你跟我說清楚,023號那筆款子你是不是給了小妖精?!”
柳長鋒跟賈麗的所有款項都是有代碼的,這代碼別人聽不懂,他們懂。三位數,前麵這個“0”代表一個人,比如羅玉笑或者駱建新,反正這筆款不是他們的,隻是他們經手,中間拿一定費用。中間這個“2”也是代表一個人,這是給他們這筆款的人,比如閻三平什麽的。後麵這個“3”
也是一個人,這款要通過誰轉移出去。
賈麗說的小妖精不是別人,正是他們的兒媳婦方雨宏。
“你亂說什麽,扯淡!”柳長鋒回擊一句,往書房走去。
賈麗不讓他去,扯住他:“你跟我講清楚,柳長鋒,別以為老娘傻,改天把老娘逼急了,我讓你好看。”
“你敢!”柳長鋒一把推開賈麗,麵色駭然地進了書房。
是要出事啊,攤上這麽一個老婆,不出事才怪!
其實這筆款他根本就沒轉出去,不隻這一筆,還有他自己的兩筆,目前還都困在國內,就困在海州某個地下錢莊裏。駱建新案發後,海州原來的地下錢莊不自覺地都收緊了,幾條線上的頭目都躲著不見人,就算見了,也都打哈哈,跟他說一句,最近玩不得啊,不好玩啊什麽的,就應付了過去。而老婆和兒媳婦方雨宏都不理解他,較著勁兒跟他鬧,一個怕他把錢給老婆,一個又怕他把錢給兒媳婦,簡直到了爭風吃醋的地步。她們哪裏知道他柳長鋒的難處!
尤其賈麗,一直埋怨自己偏向兒媳婦。無稽之談,他柳長鋒分得清遠近。他的苦衷在於,兒子不是正常人,不喜歡女人,偏要喜歡男人,這事萬萬不能說出去,所以當初他堅決把兒子送到國外,就是怕這事傳揚開來。
可兒子到了國外,這方麵越發沒有顧忌,玩得更過火。
他能不遷就兒媳婦嗎?
讓她得不著人,至少能得著錢啊,要不憑什麽人家為你獨守空房,還要替你柳家保守秘密?
可怕的消息是三天後傳來的。他這條線上的一個幹部出了問題,這幹部是柳長鋒一手提拔起來的,目前在海州另一個區擔任常務副區長,應該說前途一片大好,不出意外,一年內就能升到區長位子上。誰知就在這節骨眼上,他玩女人玩出了問題。背著老婆養了個小三,小三原來是海州藝術學院的學生,跟了他五年,越跟胃口越大,不隻是要他明媒正娶,顛覆他老婆的地位,還公開要他將自己的弟弟、叔叔、
叔叔的兒子等都安排到好崗位上。這下副區長不滿了,認為她太貪。天下哪有不貪的女人,不貪的就隻有老婆,小三小蜜什麽的不貪人家能看上你?這點簡單的道理都不懂,還敢玩女人!副區長大約也是被這個女人逼急了,逼得沒有退路了,竟鋌而走險,想出一個誰也想不出的招來。
他趁這個女人熟睡時將她活活勒死了,然後裝進後備廂裏,開了很遠的車,扔到了遠在兩千裏之外的江裏。
可他最後還是被查到了。天下的事都是如此,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出了這樣的事,柳長鋒哪還能消閑,天天擦屁股,誰讓他用人失察呢。剛批閱完檢察院呈過來的一份材料,門就被輕輕推開了,秘書安意林悄無聲息走進來。
柳長鋒覺得奇怪,最近他看什麽都覺得奇怪,安意林突然在他麵前規矩起來,時時處處做得像個秘書,這是一個危險信號。當有人在你麵前突然改變自己時,你就要警惕了,不是你出了問題就是此人出了問題,要麽你們倆都出了問題。柳長鋒抬起臉,親熱地喚了聲安子,又問:“有事?”
安意林保持著秘書的低姿態,中規中矩地嗯了一聲,往他麵前跨了小半步,聲音很詭異地說:“老板,出事了。”
“什麽事?”柳長鋒聽出自己聲音的變化,變化裏包含著一種膽怯,那是不忍再受打擊的一種怕,一種顫,盡管臉上仍裝作若無其事。
“湯永康歸案了。”
“什麽?!”柳長鋒騰地從老板椅上彈起,一雙眼睛冒出兩個巨大的問號,不,還有驚歎號。
“有人玩了聲東擊西計,表麵好像把功夫用在了唐大姐身上,暗中卻給湯老板放了線。”
“誰?!”柳長鋒下意識地問出一句,問完,他就痛恨起自己來。還用得著問是誰嗎,難道你柳長鋒就弱智到這水平。
“好吧,我知道了。”柳長鋒斂起臉上表情,淡淡地說了一句,將頭又埋回已經批閱完的材料裏。安意林默站一會,沒再吭聲,影子一般倒退了出去。
門剛合上,柳長鋒就急不可待抓起電話,打給了肖慶和。半天,肖慶和的聲音才到了,很禮貌地問了句:“市長有事?”
“沒啥事,突然想起一道魚湯來,就咱倆吃過的那道,處長有興趣沒?”
肖慶和頓了頓,有點黯然地道:“那湯已讓別人搶先一步喝了,市長換換口味吧。”說完,壓了電話。
柳長鋒再坐下時,內心幾乎就要到崩潰的邊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