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他們抱在一起,越來越向下沉去,途中路過了無數被濁水包裹,停留在半途中的修士,熟悉的或者是陌生的,見過的或者是沒見過的,甚至是之前選擇了停留在窟外的修士。

每一個修士都閉著眼睛,或是麵色從容,或是掙紮痛苦。

但在這黑暗無際的濁水中,他們周身都散發出一點點熒光,或是明亮,或是微弱,推著後來者,繼續往下去。

在這漫長而紛雜的畫麵中, 謝眠幾乎覺得,自己已經過完了幾生幾世。

他們越墜越深。

從一開始, 隱隱有微光照亮前路, 到漸漸地,越來越安靜,下墜的速度也逐漸變緩。

巨大的壓力幾乎連骨頭心肺都要擠壓成一團, 謝眠喉嚨間湧出一股甜意,恍惚間分不清是幻境還是真實。

陸翡之的聲音在他腦海中響起。

“阿眠,醒醒。”

謝眠緩慢地睜開眼,瞳孔裏麵一時還是散的。他好像分辨了很久,才認出眼前這人是陸翡之, 於是他很自然地動了動嘴唇:“這次是要殺我證道?還是要移情別戀?”

陸翡之:“……”

這都什麽亂七八糟的。

陸翡之覺得牙癢癢,想咬謝眠一口, 但他現在畢竟隻是一縷魂魄, 隻好作罷。他解釋道:“我們可能快要到底部了。”

謝眠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發現陸翡之說的大概是真的。

因為那些紛雜到一個接一個,處處暗藏陷阱與危機的幻境, 現在都不見了。他醒過來了。

但謝眠心底連一絲喜悅也升不起來。

因為太累了。

在這片湖裏,好像任何一絲, 還算鮮活的情緒, 都能成為魔主的靶子。

每一場幻境,都是一場拉鋸和對峙。

曾經羨慕過其他孩子身體康健,家庭美滿, 就由羨生妒,**你鳩占鵲巢。

曾經討厭過背後總是給你使小絆子的同門,在這裏,一點小小的討厭,就能演變成怨恨,**你動手殺人。

你心裏有那麽一個珍之重之的愛侶,就一遍遍折磨你,要你生離死別。或是背叛拋棄,或是道義所逼。

有時候謝眠能分清是假的,有時候分不清,全憑意誌支撐。不管遇到什麽樣的事,都拚命控製情緒,堅守道心,不要做自己覺得不對的事。

一遍遍的反複和折磨,太累了。

謝眠突然意識到:可能他們已經離底部很近,但這大概也就是他的極限了。

雖然他還在繼續下落,但已經明顯感覺到了疲憊和力不從心。

鍾恒曾經猜測過雲琅修的是無情道,但謝眠當時不信。

雲琅有親同手足的兄弟,在他離開此界千年之後,還記得為他保留一絲血脈;有珍愛的妻兒,願意傾盡所有,隻為給喪母的稚子打造一件護身法器;受到人與妖二族共同的追隨敬仰。

無論如何,也不像是修的無情道。

可現在謝眠卻忍不住想:如果不修無情道,誰能受得住這樣的折磨與蹉跎呢。

謝眠看著眼前的陸翡之。如果是平常的他,可能會有點擔心或責備——“為什麽不好好待在身體裏”“怎麽又跑出來了”。

但現在,他隻想省下那些力氣,和陸翡之好好說說話。

四周黑漆如墨,寂靜無聲。好像天地間隻剩下他們兩個,頭抵著頭,意識交纏在一起,緩慢地墜落。

謝眠腦子裏木木的,想起自己之前在幻境中的掙紮,輕聲問:“翡之,你有害怕的東西嗎?”

“有啊,當然有了。”陸翡之的聲音好像聽不出什麽艱難與晦澀,一如既往,“你剛往飲雪城那幾天,我做夢都是你不回來了。鍾恒在飲雪城給你討了房小老婆。”

不知道為什麽,明明疲憊到連手指都不想動一下的謝眠,心底沉甸甸的石頭,就像是突然被掀起來一個角。

其實謝眠根本碰不到陸翡之的身體,但還是忍不住往他那邊靠了靠。謝眠嘴角翹了翹:“你怎麽總跟我哥不對付?”

陸翡之嘟囔:“明明是他看我不順眼。”

謝眠故意逗他:“我哥才沒有呢。”

陸翡之憤憤道:“若能回去,非得去醫館問問,能不能配點治偏心的藥給你喝。”

謝眠便低聲悶笑起來。笑了一會兒,謝眠低聲問:“翡之,你還能往下走嗎?”

他既希望陸翡之能,又希望陸翡之不能。

雲家認為陸翡之是神君轉世,天命之子,因此嫉妒地發瘋,幾番出手陷害。可謝眠卻一點,都不想讓陸翡之當這個英雄。

謝眠沒做過英雄,但他至少明白一個很淺顯,也很現實的道理,當英雄絕對不是什麽好事。

不付出什麽慘痛的代價,怎麽配叫英雄?

謝眠有一件藏在心底最深處的事,誰也沒有告訴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