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本停不下來,必須一直向前跑,這個時候最大的威脅不是漆黑的夜晚,而是那些同樣是為了生存繁衍前仆後繼撲過來拚命地叮咬我這個大血庫的蚊蟲。那個時候公路邊的蚊子特別的多,主要是路兩邊還都是良田,種著莊稼,是蚊蟲安家的絕佳環境。我拉著笨重的牛車沿著老石路往南邊黃家鎮方向小跑前進,我的合夥人廣延一定是太困了,牛車如此顛簸,而且上麵就放了一床很薄的棉被,他居然還能呼呼大睡。這時差不多是淩晨兩點鍾,露水開始慢慢地浸潤大地,我們這是要去黃家鎮販運西瓜,那裏是襄北乃至整個鄂西北最大的西瓜生產基地。這段經曆已經過去二十年了,是1995年夏天的事,如今依然記憶猶新,每當我和廣延在一起的時候,聊到興致,都會提起這段崢嶸歲月。

九五年高考失利,讓父母顏麵盡失。記得92年中考我從鎮上三所初中上千名考生裏麵脫穎而出,成功考上縣一中,校長和班主任開著車到我家裏來向我的父母道賀,村裏人跟見新媳婦似的把我家圍了個水泄不通。父親激動地說“我們於家終於要有人走出去了”,他養了個有出息的兒子。送走校長和班主任,他飛快地跑到大隊供銷社店買了兩疊紙錢,買了一掛兩千響的鞭炮,回到家就要母親拿錢,母親從枕頭下麵拿出一張嶄新的百元大鈔,父親認認真真地鈔票壓在紙錢上,一張一張地壓印,邊壓還邊算著一共多少錢,“一萬八千六百塊,夠你爺爺奶奶花上好幾年了”,然後就帶著我去祖墳山上給列祖列宗磕頭道謝。

考上一中在那個年代的確會引起不小的轟動,因為我們一個鎮上一年頂多也就三五個能夠考上一中的。我上高中那三年,父母在村裏可謂是揚眉吐氣,大家都得高看父母一眼,大家都堅定地認為我以後就要做大官了,這個要求說以後給個看大門的差事,那個過來說到時候他家孩子給我做司機,還有的說將來一定要記得給村子裏修一條公路,大家雨天趕集也方便一些。以前那些和我家不來玩的叔伯嬸嬸們也和父母走的近了,村裏人爭相巴結我父母親,來送東西的人絡繹不絕,蔬菜和幹貨居多,連蒸饅頭用的荷葉都有人給送,母親總是說欠的人情太多了,以後我出息了要一個不落地還回去。最讓父母高興的是,大家都推選父親做生產隊長,父親盛情難卻,那段時間應酬特別多,經常有人來家裏吃飯,母親的廚藝都見長了。

這一切榮耀與輝煌都被我高考落榜的陰雲給覆蓋了,村裏人把我定義為一個名落孫山的秀才,對我們家的態度也發生了極大地轉變。父母那段時間很少在村子裏走動,不久就辭去了隊長的職務,我知道他是沒臉出去拋頭露麵。沒有人往我家送東西了,那年夏天菜園裏沒什麽菜,母親每天一大早去地裏割一筐番薯葉回來,早上吃饅頭炒番薯葉,中午番薯葉燜飯,晚上番薯葉煮麵條。

我再也沒有心思看書了,那台老舊的十四寸黑白電視機沒幾個節目可以看,地方小台無休止的廣告讓我心煩氣躁,母親讓我去村子裏走動走動。從小成績好,父母總是讓我在家裏讀書做作業,不讓我去和村裏那些同齡的孩子們玩耍,擔心他們把我給帶壞了,現在我和他們一樣成了農民,父母又急切地希望我能夠和他們打成一片。村裏那些小夥伴們大都是小學畢業就回家務農了,幾天下來我發現和他們交流很費勁,根本不在一個頻道上,他們談的都是村子裏和鎮上的事,我對這些一無所知,隻能算是一個聽說書的。

大家閑著沒事就在大樹下麵納涼,打麻將,玩紙牌,下跳棋,這些我都不會,在旁邊看著覺得挺沒意思地,晃**一下就離開了。涼快點兒的時候我便一個人在村子裏散步,有時候也到田地裏去吹吹風。

一天傍晚我走到村口,準備沿著鄉道遛一段,老遠看到了發小於廣延大汗淋漓地拉著板車走了過來。他還是那個枯瘦如柴的樣子,皮膚黑的像是剛從煤窯裏鑽出來,一米六五左右的個子,拉著一個大牛車相當吃力,車上還有幾個西瓜和一小堆打了蔫的香瓜。見到我他停了下來,從車廂裏給我抱了一個大西瓜,要我拿回去吃,我說那怎麽好意思呢,但是拗不過他還是接了下來。

出於好玩吧,我突然萌生了拉下牛車的想法,我把西瓜放回車廂,讓他旁邊走著,我試試拉車。廣延把拉帶給我,讓我幫忙一起拉,我接過拉帶扶著一邊的車把手,把他推開,站到兩個車把中間。牛車也太寬了,足足有一米,兩個手要伸長才能拽住,恰好是個慢上坡,我差點沒被車給拉倒。廣延教我身體往前傾,主要是拉肩膀上的拉帶,兩手壓住車把保持平衡以免把車上東西打翻。按著他的指導,我一步一個腳印地拉著車穿過村子,把車拉到了他家。全身衣服都濕透了,但是非常興奮,原來自己也能幹粗活,也是有一股子勁頭的。

我們於家是於家嶺的大戶,有兩個生產小組人基本上都姓於,極少數外姓,這也是為什麽以於命名整個村子的原因。我是一組的,廣延是二組的,他年紀大我一歲,輩分大我一輩,我得問他叫小叔,上小學的時候是我們是同桌。他父親是個爛賭鬼加爛酒鬼,欠了一屁股賭債,債主讓他拿老婆去抵債,他死活不肯,這點還算是個爺們,最後被債主打斷了左腿,從此他便痛改前非,抵死都不賭錢了,酒也很少喝了。走起路來一瘸一拐,幹活很不利索,根本不能幹重活,因他排行老三,村裏賜綽號三瘸子,小時候我去他家還叫他三瘸子爺爺,被他拿拐杖攆出老遠。廣延的母親也就是我當時還很年輕漂亮的三奶奶是村裏公認的好女人,現在有可能被認為是傻女人,結婚沒幾年就攤上這種事,男人基本上算是廢了,十幾畝農田她一個人種,拉著老黃牛犁田耙地,瞬間變成了女漢子,三爺爺拄著拐杖給她打下手,廣延和小他兩歲的妹妹廣婷在田邊玩泥巴。三爺爺本來就沒有認真種過田,沒什麽經驗,給不了三奶奶什麽好的指導。三奶奶畢竟是個女人家,犁田耙地時候使不上力氣,田地不能做到深耕,又要犁田耙地,又要撒肥料,還要撒種子,很多環節都把握不好,糧食產量不過人家的一半,他們家的日子過得非常清苦。

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廣延經常逃課幫母親幹農活,但是成績卻比我還好,後來和我一起考上了鎮中心中學。他妹妹廣婷比我們低兩屆,成績也很好,一直都是班上第一名,後來也考上了一中,我還請她這個小姑媽吃了幾次熱幹麵。家裏的窘境讓廣延無心學習,為了給家裏減輕負擔,為了妹妹能夠繼續學業,廣延初二的時候毅然決然離開了學校,回家挑起了大梁,那年他十五歲。

廣延天生就是個不安分的家夥,得到了他父親的遺傳,不過不是像他父親那麽張揚,那麽不務正業。他一邊種地,一邊做起了生意,種了一年西瓜,由於一點經驗都沒有,兩畝多西瓜地沒長出幾個西瓜來。這個慘痛的教訓讓他果斷放棄了自產自銷的方式,改為做二道販,進水果和蔬菜到各個村子裏賣。

按理說應該套個牛拉車,人還可以坐在車上,可是廣延家隻有一頭掉牙的黃老牛,犁田耙地都使不上力氣,特別是犁水田的時候,腳像是被吸鐵石吸住一樣,挪不動步子,三奶奶不得不在旁邊拿鞭子抽它,然後自己用一根繩子拴在犁頭上,使盡力氣和老黃牛一起拉犁。老黃牛在他們家的地位估計比三瘸子爺爺還要高,三奶奶哪裏舍得讓老黃牛跟著廣延去東奔西走。廣延告訴我最初他為了這個事還和三奶奶吵了架,說三奶奶心很深,兒子連頭老黃牛都不如。後來他跑了段時間就不再把希望寄托在老黃牛身上了,因為每天都要跑好幾十裏地,老黃牛估摸著扛不了幾天就該入土為安了,再買一頭牛對他們家來說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從鎮上菜販手裏拿貨到村子裏賣沒有什麽賺頭,廣延拉著牛車跑三十多裏地到市區城西菜市場去進貨。菜市場淩晨四點開市,他下午就過去了,市裏的幾家姑表親戚自從他父親瘸了之後就沒再和他家來往過,三奶奶說雖然沒有來往,但是親戚關係是割不斷的,和廣延的兩個伯父還有小叔逢年過節還在走動,讓他去親戚家坐坐,多少吃口熱飯,能夠睡一會兒好覺。廣延敷衍母親說一定去,拉著牛車走一下午路,到了市區徑直跑到城西菜市場,停下來就躺倒在車上眯著眼睛睡覺,餓的時候拿母親給做的餅子充饑。車上放著被子,不管多麽寒冷的天氣他都是裹著被子在車上睡覺,到開市的時候他總是一躍而起,搶在前麵挑選新鮮的水果和蔬菜。廣延說他從來不用鬧鍾的,到該醒的時候就會醒過來,這點在我後來的生活中深有體會,當心裏有非常牽掛的事情的時候你不得不醒來。趁著新鮮,廣延拉著車拚命往回趕,趕早在附近的村子裏售賣,口幹舌燥還堅持大聲吆喝,這份苦不是一般人能受得了的,我打心底裏佩服他。

晚上廣延要留我在家裏吃飯,不由我推遲,他就讓廣婷跑到前村通知我爸媽了。雖然沒有肉,但是也炒了一桌子菜,讓我詫異的是就我和廣延兩個人坐在桌子兩邊,三爺爺和三奶奶,還有廣婷都沒上桌,坐在廚房裏,三個人就這一個大湯碗吃著麵條,湯碗裏是幾種菜混合在一起。我叫他們入席,他們極力推辭,最後我勉強把三瘸子爺爺拉到了堂屋,廣延給他倒了一杯酒,“爹,你陪成傑喝一點兒,我晚上還要趕路就不多喝了!”我從來沒沾過酒,那晚上二兩的杯子居然灌下去兩杯。席間廣延要我和他一起幹,他說如果我這個高材生和他一起幹,不愁不發財,我不假思索地答應了他,說今天晚上就開始入夥。

如果我在我們家像廣延在他家能夠當家做主就好了,可惜我在家裏一點發言權都沒有,從廣延家踉踉蹌蹌回到家,母親聞著我的酒氣就給我一頓罵。我一本正經地向他們要五百塊錢作為創業資本,跟他們講我們要如何如何做一個大企業來,被父母一致否決,讓我不要和廣延瞎攙和。父母親都堅持說“做生意不會有什麽出息,還是種地比較靠譜,蓋個新房,娶個媳婦,踏踏實實地過日子”。我相當氣憤,澡都沒洗,回到房間倒頭就睡,過了一陣母親過來拉我起來,我裝作醉酒不理她。

渾身臭汗,蚊蟲叮咬,加上一肚子的情緒,我哪裏睡得著,等父母親都睡下了我悄悄起來拿著扇子提著一把椅子到院子裏坐著納涼,仰望著星空,排解內心的痛苦。糾結了許久,我心一橫,去廚房門前洗臉架上拿起鑰匙去開大門,正在我準備把鑰匙插進鎖頭的時候,後麵一束燈光想我掃來,我回頭一看,是母親站在堂屋門口,我隻好退了回來,洗澡睡覺,母親把大門鑰匙拿回了房間。

第二天一早我拿了個饅頭,掰開夾了點豆瓣醬,匆匆忙忙跑到廣延家,三爺爺坐在門外聽收音機,見我過來說道“成傑不是要和廣延一起跑生意嗎,咋現在才來,廣延這會應該已經拉了貨回來了”。我的瞬間臉色通紅,轉身就跑。

整個下午我都在村口溜達,隻為等廣延,直到七點多鍾,天擦黑的時候他才回來,這一天販賣的都是蔬菜,車上還有不少沒有賣出去的。還沒等我說話他把車把放下,裝了一大方便袋菜給我。我和他講了父母不給本錢的事情,告訴他不能入夥了,廣延說不需要我出錢,我隻要出力就行了,掙了錢五五分,我說二八就可以了,廣延堅持五五,最後我說三七,要不我就不幹了,廣延隻好同意。提著菜回到家我才知道廣延給我那麽多菜的用意,母親晚上吃著免費的菜,勉強同意我和廣延一起跑生意,但是依然沒有給我一分錢。

說幹就幹,當天晚上就跑到廣延家睡覺,他家住的還是低矮的土坯房,好在他家在村子最後麵西南角的位置,三麵都是田野,我們倆就拿了張涼席睡在路邊的草地上,吹著習習涼風,仰望著星空,憧憬著美好的未來。

正當睡得香甜的時候,卻被一陣鏟子觸碰鐵鍋的聲音給吵醒了。“大半夜的誰在做飯?”我自言自語著。“是我媽,你再睡一會!”廣延迷迷瞪瞪的和我說,我轉身朝廚房看了一下,燈亮著,廣延母親在灶台邊忙活著,三瘸子爺爺打下手填柴禾。

做飯的響動讓我鑿實睡不著,等響聲停下我剛剛入夢就被廣延叫醒了,廚房的燈還亮著,三奶奶連夜給烙了鍋盔,還炒了豆瓣醬裝在罐頭杯子裏,廣延倒了一大壺涼白開,把東西都裝到他那個上初中時買的墨綠色的大書包裏麵。我問他現在是什麽時間,“兩點了,要抓緊趕路”。我們這次的目標是襄北黃家鎮農場,距離我們那裏還要穿越兩個鎮子,差不多五十裏地。牛車在泥路上行走頗費力氣,但是廣延卻拉著車一路帶小跑,沒多久就上了公路,我和他換著拉車,另外一個人躺在車上眯一會,這就事故時開篇的場景了。

從來都沒有想過第一次走出市轄區居然是在這種情況下。後半夜拉著牛車通過一條陌生的公路,我都不記得自己跑了多久,出了我們鎮子又經過了一個比較大的集鎮,直到筋疲力竭才停下來叫廣延起來,換我休息。廣延拉車是勻著氣的,就像是在散步,我躺在車上閉著眼睛不覺間就睡著了。

等我睜開眼睛的時候我們已經在一望無垠的西瓜地裏麵了,廣延順手給我遞了一塊西瓜,“一大早吃西瓜?””解解渴,跑了一晚上了”,我一口氣吃了三大塊,然後和廣延到地裏摘西瓜,我不敢確定那些是熟的,就拿著麻袋跟在廣延後麵做搬運工。

這個時候進西瓜還要稱一下,到罷園(尾季)的時候直接給十塊八塊就可以隨便拉隨便撿了。

“咱要是有一輛火車就好了,罷園的時候想拉多少拉多少,一次就成萬元戶了”,廣延隻恨自己的牛車太小了。

返程的時候必須平平穩穩,小心翼翼,顛爛了可不好收拾。快到中午的時候才回到我們鎮的地界,我跟著廣延進村子裏叫賣。

雖說是做生意,天天拋頭露麵,但是我一直放不開,跟著也就是打個下手,充當搬運工和會計。當時的錢還是以分來計算的,西瓜進價三分錢,賣到八分,冬瓜兩分錢就可以拿到貨,可以賣到五分錢,除了反季節的蔬菜,價格都是非常便宜的。但是那個時候大家手頭都很緊,節衣縮食,即便菜園子裏沒菜可吃,買菜也是比較奢侈的事情。尤其是反季節蔬菜,更是鮮有人問津,沒有冷庫,損耗很大,最後要麽便宜甩賣,要麽拿回來自己吃,我們家的生活水平算是提了上來。當時大家並不怎麽願意拿錢出來買東西,習慣了拿糧食來兌換,拿出來的要麽是陳糧,要麽是癟子,到糧所裏麵賣不出價錢。

賬本是交給我的,刨去農忙,一個月辛苦下來才賺一百多塊左右,從夏天幹到年關,我一共分到兩百多塊錢。母親無論如何也不讓我跟著廣延跑生意了,要我老老實實種田,爭取兩年把房子蓋起來,把媳婦娶了,好讓他們安心。我的創業曆程就在父母之命下流產了,我開始向一個地地道道的農民迅速轉變。

這些年我經常在回想那段和廣延做生意的往事,一切都曆曆在目,我時常在想,如果我堅持和廣延一起做生意,現在的我會是一個什麽樣子,會不會也像劉永好兄弟們那樣,成為聞名天下的農業企業家,會不會經常被馬雲拉到西湖邊打太極拳,會不會娶個台灣第一美女回家做老婆然後再包養一個小自己一二十歲的模特做小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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