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世界或許會把自己想的不堪，卻不會這樣想別人。不僅僅是紀瑤，就連和他一樣的內臣找對食，他也是真心祝福旁人，盼著對方好。更何況紀瑤有了孩子，那就是一個女子有了孩子，是最平常不過的事情。雙竹這雖然對母親來說會有一定的風險，卻絕對算不上恥辱。而且本朝沒有讓女子不可二嫁的風俗，即便是生過孩子的女人，也可以再聘人家。若是能遇見良人，一生廝守生兒育女，那樣的人生才是完整的。
“我有何不一樣？你隻想我是個正常人，還有個肚子堪利用。那你可有想過，在後宮裏，我真的無依無靠，成憲帝就算在某一天突然想起來我，也不會冒著得罪貴妃的事來冊封我。我的孩子出生了，也不會有名分，即便被皇家承認，他們也會給他找一個有身份的母親來撫養。就算我僥幸可以出宮，我也不能光明正大的回雲城，那裏認識我的人很多，萬一被接發私自出宮，我的家人也要一同問罪。我若是去了一個無人認識的地方，沒有家人庇佑，一個殘敗之軀的女人，在這個世道真的有活路嗎？你當真覺得我還不一樣嗎？”
懷恩無言以對，原來紀瑤一直都想的比他更清楚。他的確可以憑借今時今日的地位，用一些人情與手段將紀瑤悄無聲息的送出皇城。可是這也意味著，從此她不在他能伸手就能保護的地方。一切一切要靠她自己去過活，倒也不能算絕路，可是真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一個獨身女人突然出現，無父無母無家人，誰又能真心接納她呢？她對懷恩，雖然情不知所起，但是已經有了這份感情，她不想隻放在心底，不讓對方知道。懷恩或許有很多不足，但是與她而已這些都不必考慮。她想要的隻是一個可以看得見讀得懂自己的人，懷恩出現了，她就找到了這樣一個人。
“懷恩，你的過去我全都知道，你是誰是什麽樣的人我很清楚，所以我不是在衝動。我不是第一天認識你，也不是在感激你的救命之恩。我問你是否想娶妻，是在替自己問的。”
兩個被束縛的人想要走到一起，用要有人先邁出去一步，所以她來開口好了。她明白的告訴懷恩，她的追問不是在咄咄逼人，她想要的是一句兩情相悅。懷恩震驚她的無畏，但是更多的是受寵若驚。他或許可以察覺到紀瑤對他態度上的轉變，卻沒有奢望過能得到什麽。可是現在不一樣了，她這樣勇敢的的說出這番話，他不能讓她的真心碎了一地。他沒辦法再坐在椅子上聽紀瑤一個人講話，而是起了身蹲在了紀瑤麵前，拉住她的手。
“我並無娶妻的念頭，可若是你，我想的。”
懷恩把紀瑤的手攥的緊了些，心中的激**無處言表，隻有把心上人的手緊緊抓住，才能略微告訴她自己的虔誠。忽的又舉起一隻手，像要發誓一般。
“我，懷恩，在這裏，不想對天地發誓，隻向紀瑤一人訴說。我雖不能與你生兒育女，但我一定在有生之年盡我所能，陪在你身邊，為你添衣舉傘，研墨調弦。我雖不能許你高官厚祿，但一定珍視你所重視的人，事事以你為先。我雖不能和你走遍江南煙雨，大漠雲煙，但是平生所行之路皆為正道，往後之路也隻與你同行。今日所言，不為上達神佛，隻為自證吾心。”
天空中的雲朵被陽光照的泛著金光，不一會雲朵散開，伴著金光的小雲朵像煙花一樣炸開，吉祥散漫了整個天空。兩個人像被打開話匣，再也說不完了。
今日離開安樂堂，懷恩覺得格外的不舍。他終於可以安心的站在紀瑤的身旁，不必用著同鄉的名義。他也可以直白的告訴她自己心中的感情，因為他們兩情相悅。若不是今日並非沐休，他待會還要去上值，他恨不得呆到天黑，呆到安樂堂要關門才回去。隻是他剛出門就發現紀珣站在門邊，並沒有離開。
“董秉筆，我有幾句話要同你說。”
紀珣臉上的表情嚴肅，懷恩大約猜到他要說什麽。他也沒奢望過別人能理解他和紀瑤的事，紀珣是紀瑤的家人，他不會對他的情緒置之不理。
“好，我聽著。”
“趕時間的話，邊走邊說吧。”紀珣知道他是回去上值的，沒有堵著他，而是讓他走著說，省些時間。隻是，都快走出安樂堂了，紀珣還是不知道該怎麽開口。他和姐姐的事，他知道的不少。雖然早就發現了一些端倪，卻不肯往這方麵想。但是剛才他本以為姐姐與董懷恩之前傷了情麵，即便是冰釋前嫌，也不會聊的太久，所以他索性就在門口等董懷恩出來一起走。可是他在門口遲遲沒有等到懷恩，卻聽到了二人的互訴衷腸。
“我姐姐是很好的女人。”
紀瑤很小就去了叔父家中住，家中兩個小弟調皮，常常惹禍，她知道了，都是不忍心他們受罰，自己攬去過錯。叔父叔母憐憫她幼年喪親，不舍得怪她。家中奴仆時有憊懶，她也不苛責，隻覺得人之常情，不必待下過嚴。對待叔父母，雖不能說如雙親般親密，卻始終敬愛恭順。所以家裏所有人都知道她性子雖然冷些，卻有一顆滾熱的心。而這些，紀珣怕懷恩看不明白，日子久了會怨恨紀瑤冷漠。
“我知道。”
紀瑤是怎樣的人，這些年懷恩看的真切。她大概是內庭所有女官裏最冷靜的人，這些年無論他在何處瞧見她，她總是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不管麵對誰都談吐自然對答如流，不會怯場。她也是外冷內熱的人裏數一數二的，對趨炎附勢的女使內監從不搭理，但是卻會耐心的教剛入宮的小宮女們畫畫。她還是大內丹青高手，即便是文淵閣的畫師做的畫也沒有紀瑤的有靈氣。她更是內心高潔不沉溺於皇權富貴的人，哪怕有機會借助成憲帝飛黃騰達，她也沒有用她的聰穎去算計。所以這樣一個人，他怎麽會不知道她的好。
“我姐姐也是個剛直的人，她不喜歡虛偽的人與事。”
紀瑤做事但求問心無愧，她對旁人也是如此標準。可是這樣難免會陷入非黑即白的死胡同，會讓人難以接受。紀瑤是怎樣的才情，再加上一個雲城錦衣衛都督的叔父，她沒理由在皇城呆了這麽多年依舊是一名普通的女使，唯一可以解釋的就是她這性子太剛直，得罪了人，以至於斷絕了上升的道路。也因為這樣，紀珣擔心有朝一日，紀瑤會看不慣司禮監的做派與董懷恩疏途陌路。
“我與她同好，不喜歡虛偽的人與事。”
在紫禁城生存，曲意逢迎、趨炎附勢的確會帶來好處，可是這些靠他人施舍得來的好處，根本就不牢靠。懷恩見過太多這樣的例子，以為自己得了一個好靠山，便敢作威作福，殊不知天道輪回，哪有不可摧毀的高山。即便是貴妃這樣背靠著皇帝的，也得想想這皇帝是不是個長命的，能不能一輩子給你托底？所以旁的各宮各司的掌印掌事更是不值一提，不過是惟利是圖，哪有真心實意的真靠山可言。他就是看明白了這些，才沒有滿宮滿院的認幹爹幹娘。所以紀瑤在討厭什麽，他就也在討厭什麽。
“我姐姐她真的命很苦。”
自幼家破人亡，雖說住在紀敏家不算委屈，卻始終是寄人籬下。稍長入宮，本也就是熬熬日子，偏偏被成憲帝看中，這就不能熬到年歲放出宮了。如今連嫁人都不能嫁個好人家，隻能委身於內官。雖說懷恩是良善的人，但是說出去總歸是名聲不好。
“委身於我，實在委屈她。”
他雖然一片真心不假，可是他自己什麽身份，他比誰都清楚。任誰家的女兒要跳這個火坑，家人都會哭喊著不讓的。何況紀瑤這樣的簪纓世家出來的名門閨秀。紀珣來質問他太正常了，以他自小的觀念，無論如何都不會瞧得上一位當內官的“姐夫”。
“董大人，我姐姐不是內庭裏一位普通的女使，她有皇帝的孩子。”
紀瑤的孩子，生不生的都是凶險，而這份危險也會波及她身邊親近的人。他是她的弟弟是家人，自然是要竭盡全力去幫她保護她和孩子。可是懷恩不是，若是他看不到日後隱藏的凶險，隻貪戀眼前的美好，等到山崩地裂那一天，對姐姐不管不顧，那對於紀瑤來說該是怎樣無法承受的傷痛。所以他要講清楚才好，別讓日子渾渾噩噩過下去。
“他日她若有心爭些名分，我也不會阻攔。”
紀瑤雖然一時困頓，可是人生無常，誰又能說她一定沒有伴君的命。等到孩子生下來，被皇家認回去，她就更是名正言順的皇子母，自然要封妃封嬪的。若是那一天當真來了，他就是千萬般不舍，也絕不可能用往日的情分去絆住她。她坐的位置越高，她就越安全。
紀珣讀得懷恩話中酸楚，知道他必是誤會自己的本意了，可想到另一個層麵，他若是能做到如此，也算是能成人之美，即便日後真有矛盾，也不會一直糾纏吧。
“董大人誤會，我姐姐不會有爭名分的想法。她的性子我最了解，她既然選擇了你，也就說明你定是一個超凡脫俗之人。雖然你我交情不深，但是姐姐選擇你，我也認了。可你要知道，我和姐姐在京城雖籍籍無名，但是紀家在運城絕對說的上是名門望族。我父親也官居一品，母親誥命在身。家中族老是斷不可能容忍姐姐嫁給宦官為妻，她選擇你就是放棄了歸家的路。父母親雖不至於不認她，可難免心中介意。所以你若是真為姐姐想，就不要弄得人盡皆知，就在安樂堂裏關起門來做夫妻，我自當為你們遮掩。”
“既然我們已經決定以後的路自己走，我就不會讓她為難。隻是關起門來做夫妻這件事，我恕難從命。”
他雖然不能像民間一般三媒六聘的娶紀瑤過門，但是他不能總是把委屈都給了她受著。即便是隻讓熟悉的親友做個見證，他也要給紀瑤這個交代。婚禮可以沒有，但是拜堂成親的儀式一定要有的。
“那你想做什麽，人盡皆知，我姐姐還活不活？”
紀珣不懂懷恩想做什麽，但是和太監做對食，就是一件羞恥的事。接受懷恩，不是他對閹人沒有意見，而是他看得出懷恩對紀瑤不是虛情假意，加上姐姐自己同意，他才說服自己的。但是要是他敢做出傷害紀瑤的事，他第一個不同意。
“不會人盡皆知，隻叫上你和王芝，給我們做個見證，別讓老天覺得我們是私定終身，也別讓你姐姐覺得無媒無聘心中落寞。”
他怎麽會想人盡皆知，他恨不得將紀瑤藏的嚴嚴實實，誰也傷不了她。紀珣心思單純，一心為這紀瑤，難免在口舌上嚴厲些，到底也沒有惡意。
“你若是這麽想那最好。”
他是想好好與懷恩說話的，畢竟他不能時常進宮，紀瑤的事終究要他多多照看，與他客氣些，也並無壞處。
“紀千戶珍惜姐姐的心，我都明白。也希望紀千戶可以明白，我對紀瑤絕不是一朝一夕的心動，我愛惜她的心，絕不在你之下，所以請放心，我會將自己的性命和她放在一處，她若有一絲的折損，我也不會好過。”
紀珣要的就是這句話，懷恩有此承諾，他就放心了。
“成親的日子定好後就告訴我，雖說不能像旁人那樣操辦，但是我家也該準備一份嫁妝。”
懷恩點頭，兩人在紀瑤的事上達成默契。他二人也不是嘴碎多言的人，便各自別過，將這件事揣在心裏，回司禮監的回司禮監，出宮的出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