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

“哦,你說懷恩啊,他怎麽可能不來,要不是挨了板子下不了床,他巴不得天天來。他自己不能過來,還非要我過來瞧,真是麻煩。”

“他不是秉筆麽,誰會打他的板子。”紀瑤心底一緊,秉筆一職十分特殊,關乎帝王與社稷。所以能擔任秉筆的人都是受君王信任,自己的品行與學識又得到內閣大臣認可的內監。這樣的人,平日裏過得也還算體麵,不會有人想刻意與他們作對的。

王芝從進門到現在終於看到這人臉上有了一丟丟的情緒波動。

“還能為什麽呀,為了你唄。他為了照顧你,和貴妃作對,我們掌印怎麽可能不管。這頓板子也就是殺殺威的。”

紀瑤漸漸覺得事情和她起初料想的可能不太一樣,本是一個互相利用的局麵,如今漸漸看不大明白了,倒像是懷恩在單方麵在做些什麽。可是這世上哪有平白無故的好,懷恩與她也沒有舊日的恩情可言,她當真有點對懷恩看不懂了。

“那你便回去告訴他,別逞能做菩薩。”紀瑤一點也不想欠別人的,更不想在現在這樣的處境欠了別人,畢竟不一定有還的機會了。

王芝聽到這話氣不打一處來,張口想罵人,但是對方又是個女人還大著肚子,他愣是把卡在喉嚨眼的話咽下去了,轉了個彎再講出來。

“他中了你的邪,這話你還是等他好了,自己和他說去吧。”講完氣鼓鼓的走了。

真是的,這兩人沒一個省心的,到最後受氣的隻有自己。王芝越想越氣,打定主意以後再不來安樂堂,也別讓他再見到這沒人性的女人。

回到司禮監的王芝也沒去懷恩那裏,而是先值了班到了晚上才去看了懷恩。

“琴桌我給你送過去,以後我不去那了,你也別難為我。”

王芝已經消了氣,就是說這話的氣候還有點不情不願的味道在裏麵。

“今日多謝你。”

懷恩曉得王芝的脾氣也清楚紀瑤的性子,這兩人估計是有點不痛快,不然王芝怎麽也不會去生一個女人的氣,還把臉垮到自己麵前了。所以他也不想勉強人,隻能自己好了之後再多跑跑吧。

“你少來,沒得在心裏罵我。”王芝看他也沒說什麽,反倒有些不好意思。

“我罵你做什麽。”

“哪曉得的你不是有了紀掌事,忘了王秉筆呢。”王芝一邊講臉上的表情也是豐富。

“哈哈哈~”懷恩笑出了聲,笑王芝裝模作樣的樣子。

“別笑了,再笑傷口蹦來了。”

“我哪有那麽孱弱,笑就笑壞了。”

兩人說笑了一番,再把工作上的事做了一些交接,王芝便回去了。

也不知道是年輕的緣故,還是那日行刑的人的確手下留情,也就過了十天的樣子,懷恩已經可以比較穩當的走路了。禦前那邊的假還沒有銷,他先趁著空,去了趟安樂堂。

踉踉蹌蹌的走到安樂堂,他還是廢了些功夫,以至於快入九的日子,內裏的衣服都滲了汗。走進抱竹苑裏麵,隔著院子懷恩就已經聽到紀瑤在裏麵磕磕巴巴的撥弦的聲音,不太好聽,但是一下下撥弄的還挺認真。

“紀掌事,我來瞧你了。”

溫柔平緩的聲音,是久違的懷恩。紀瑤停下手中動作,迎去開了房門。

幾日不見而已,懷恩消瘦了一些,穿著的舊衣比上次顯得寬泛了點。臉色還算正常,沒有病態。隻是一隻手撐著身子,有點站不穩的樣子。

“進來吧。”

紀瑤給懷恩拿了張凳子,還從櫃子裏取了一塊軟墊放上。

“多謝紀掌事。”懷恩見她記掛自己,不自覺的抿了嘴,笑都藏不住了。

“琴最近練的怎麽樣了?”懷恩見到書房裏多了一張琴桌,琴也是擺在上麵的,知道紀瑤有聽進去他的話,沒有再席地彈琴了。

“太難了,不會。”紀瑤實話實說,自己鼓搗了半個月了,也沒摸索出門道,琴譜太難看不懂,指法手冊看得懂做不出來動作,總之她是要放棄了。

“怪我,我教你先認譜。”懷恩也有疏漏的時候,居然把這麽個事弄忘了。大約離他自己學琴已經過去太久,都忘了初學者要從認減字譜開始。

“你會操琴?”紀瑤聽他這口氣是會操琴的,不曾想他還有這份誌趣。隻可惜他困頓在一方天地,終究不能領略九嶷、廣陵的雅韻。

“家父是琴師,自幼學的,到了司禮監就很少碰了。”

懷恩嫻熟的坐到琴前,手指按出幾個泛音,比較高低,再將不和諧的琴弦逐一調整好,動作一氣嗬成,一點也不像很久沒碰過琴的樣子。

紀瑤看著他的手指在琴弦之間跳躍,不覺想到若是他沒有進司禮監,大概也能成為一名琴師,找個好山好水的地方住下,教教琴彈彈琴,一生也是恣意。可眼下他卻隻能在安樂堂裏對著自己的時候才能摸一摸琴。

“你會《秋風詞》嗎?”紀瑤問。

“會是會的,但是那曲子幽怨的很,你現在要心情愉悅些,我給你彈首《良宵引》吧。”

說罷樂起,紀瑤閉上眼睛聆聽,曲中畫麵漸漸在腦海中鋪展開,月夜輕風,良宵雅興,音韻大雅,有縹緲淩雲之致。吟猱綽注,起承轉合,井井有條,濃淡合度,意味深長,洵美曲也。一曲閉,紀瑤意猶未盡久久回味在曲中。這是她長這麽大第一次這樣近的聽琴,也是第一次聽人彈的這樣好,能讓不通音律的普通人也能聽出曲中的意境。

“雖未聽過伯牙鼓琴,但今日能聽秉筆操琴,也是酣暢。”

紀瑤毫不誇張,此言就是她心中所想。

“我教你。”懷恩被很多人誇過彈琴彈得好,但是今日他最高興。

“既有如此才華,就該好好珍惜自己,別來招惹我才是。”

紀瑤第一次正視懷恩,原來眼前的這個人不僅僅心懷善念,還如伯牙再世。更更讓人不忍的是,他永遠待人這般親和,如四月春風,和煦又溫暖。你說,這樣好的一個人,她紀瑤又憑什麽把他的前程全毀了。甚至還要他給自己搭上一條命呢。她不能再沉溺在懷恩帶給她一切安好的假象中了,她是時候該醒醒了,也別白白連累別人一場。

“你走吧,以後別來安樂堂了,我不需要你的施舍。”說著紀瑤就把人往外推。懷恩不肯,推搡之間紀瑤的力用大了些,懷恩一個趔趄,腿上傷口一陣火辣。

“嘶…”懷恩咬牙忍痛。

紀瑤心裏一驚,立刻收了手。懷恩扶著桌子慢慢坐下,緩了一下。

“紀瑤,我沒有在施舍你,我希望你活下去,就像當年來從雲城來京城時你希望我活下去是一樣的。”有些話放心裏太久,說出來竟然是這樣的暢快。他不想被她再誤會下去,他不是這大內某一派的勢力來利用她,更不是為了什麽好處而接近她,他隻是來還年少時那個人的恩情,沒有她那時把自己從深淵裏拉出來,今日的自己早已成了枯骨一堆,哪裏還能有現在的造化。

“你是雲城來的?”紀瑤努力的想當年從雲城來大內的事情。當時的她才十三歲,遠赴千裏背井離鄉,簡直心如死灰,她哪有心情去拯救別人啊。不過倒是依稀記得,當時的她見到過一個和她年紀相仿的男孩子。她在他的眼中感受到了同樣的絕望,所以像找到同病相憐的病友一般,對他說了好些話,還把從雲城出發時叔父給的最後一塊芙蓉糕給了他。可是自從來內倉庫後就再也沒見過他,所以她以為他沒有進大內來。而且在她的記憶裏,那個男孩皮膚黝黑且饑瘦,和懷恩現在細皮嫩肉的樣子完全對不上號。

“你居然是當年那個和我一起從雲城到京城的男孩子。”紀瑤難以置信。

懷恩點頭,紀瑤淚眼。這麽多年他們也許有千千萬萬次在大內重逢的機會,但是卻一次也沒有真的碰見過。可是真的再見的時候,卻是這樣困頓的局麵。當年一別已經七年,七年間滄海桑田,他們都褪去了雲城的稚氣,一整個身心投入到大內,成為了各掌一方的掌事與秉筆。

“我們雲城有一首很好聽的曲子叫《關雎》,彈起來很簡單,我教你吧。”懷恩想把不開心的話題終結,提出要教曲子的事。舊事不必再提,從前之事隻當過眼煙雲,懷恩真心覺得,這樣能與紀瑤時常在安樂堂見麵的日子也並不那麽差。

“好。”紀瑤點頭,學曲是其次,終於弄清楚了懷恩的滿腔盛情從何而來。也是這份明白,讓她在這幾個月裏第一次有透徹的感覺,總算不是渾渾噩噩了。

《關雎》是帶著唱詞的小曲兒,彈起來隻有勾挑剔三個右手指法,學起來很簡單。紀瑤又是聰明人,一點就通,即便還沒學認譜子,隻需要看懷恩彈上幾遍就能模仿的七七八八。懷恩幼時在家中見父親教琴,學生們進度很慢,一首小曲也是要來來回回學個半個月才能掌握,若是再往後,曲子難了,更是幾個月都學不會一首的。像紀瑤這樣一點就通的學生就是可遇不可求,老天爺賞飯吃。

“當初讓你彈琴,隻是想讓你解悶,沒想到你倒是個不可多得的良才。”若是紀瑤能有機會好好練習,假以時日,連教坊司裏專司琴的樂者都得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是不是該退位讓賢了。懷恩有些驚喜,這意外的收獲。但紀瑤可不信他這話,她才覺得他是彈琴的高手,轉過來他就來反誇她了。難不成一個抱竹苑裏竟同時出了嵇康與阮籍了。

“原來一首曲子都不會彈的人也能被稱為良才。”紀瑤開口打趣,院中氣氛融洽。兩人又繼續複彈了幾遍《關雎》才肯將琴收好。彼時懷恩也呆了快兩個時辰了,也確實該走了。隻是臨走時,紀瑤稍微對他敞開了點心,所以把不希望他以身冒險的事直說了。

“以後還是別親自來了,對你不好。”

“我沒事的。”懷恩紀瑤在替他著想。

“那你這頓板子怎麽來的,司禮監並不容你這樣做。”紀瑤當懷恩在安慰她。

“你多心了,劉廠臣知道這件事後特意叮囑我要將你照顧好。板子是打給外邊人看的,不礙事。”懷恩也不想紀瑤多心,隻說些好的。讓她寬慰點。

“當真?”紀瑤問。

“當真!”懷恩答。

入九之後,日子越發冷的不像話。還有一件事讓紀瑤受不了的是,她的肚子已經很明顯了,即便是遮掩也遮掩不住了。所以她幾乎不會從抱竹苑裏出去,讓別人瞧見她。除了懷恩常來與她說說話,給她添置一些日常用品,她已經見不到外人了。算來日子叔父一行也該快到了。懷恩也知道紀瑤小心翼翼起來,所以來的更加勤快,不能讓她一個人悶著,對她和孩子都不好。再有空著他就去宮外淘一些閑書給她看,打發時間。

“上次帶的炭燒的差不多了吧。”懷恩大約五日左右就會給紀瑤送一次炭,他不想紀瑤因為來了安樂堂,就過得比外邊差,盡力把他能給的都給她。

“還有些的,現在天冷,你不必總在寒風中趕路。”司禮監到安樂堂的距離並不近,日日在這樣酷寒的天氣來回也是一件折磨人的事。懷恩雖不會被這點困難擋住腳步,但是紀瑤並不心安理得。

“並不遠的,隻當鍛煉身體了。”懷恩卸下最外層的鬥篷,抖一抖沾染上的寒氣,他特意轉了身,不能把寒氣過到紀瑤身上了。

“上次給你帶的《味水軒日記》可看完了?”懷恩看到桌上合上的書。

紀瑤順著懷恩的目光看到桌上的味水軒,點頭:“昨日就看完了,沒有及時收起來。”

懷恩放好鬥篷,順手把書收到了架子上。又從懷裏掏出了一個油紙包,裏麵放的是芙蓉糕。這是他托人找的雲城的糕點師傅做的,他嚐過,味道和當年紀瑤給她的那一塊很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