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凰的挽歌
北蒼聖武十年九月中旬,在拖拖拉拉走了近二十天後,皇帝一行終於抵達北蒼京城。
那天,留守京城的憲王元常,接到詔命,帶著文武百官,出城三十裏迎接帝後禦駕。北蒼的賀蘭皇後回來了,這在北蒼人眼裏可是了不得的大事。據說,這位曾經癡傻的皇後,如今已經醫治好腦疾。百姓大呼老天保佑的同時,把這好消息奔走相告。
賀蘭驄透過車窗的紗簾,看了看出來迎接的官員,握了握拳,元文敬,弄出這麽大的動靜,你究竟搞什麽名堂?
皇帝湊近他,把他的拳頭握在手中,“賀蘭,朕實在不知該如何做,可以讓你開心些。”
心頭冷笑,這時感覺皇帝握住自己的手不大對勁,賀蘭驄低頭,詫異間發現皇帝的左手,似乎彎曲的不大自然。皇帝見他目光停留在自己的左手上,慌忙抽回,縮在袖中。
“你的手怎麽了?”賀蘭驄盡量語調平緩,開口問他。
皇帝先是一愣,隨即大喜,也不避諱兩個幼子,快速在他臉上偷了一記香吻,“賀蘭,你這是在關心朕麽?”
嗬!賀蘭驄氣結,真是得寸進尺!扭了頭,不理皇帝。那皇帝看看一對瞪圓天真無邪的大眼睛,望著自己做疑問狀的兒女,訕訕地笑著,沒有一絲難為情之感。
車內氣氛一下尷尬起來,最後,還是想南打破沉默,小孩子學著皇帝的樣子,啵的一聲,也在賀蘭驄臉頰上偷襲一口。偷襲完畢,小家夥一頭紮進皇帝懷中,縮著腦袋不敢出來。隻有小小的背影,因為笑得開心而打顫。
賀蘭驄聽著小孩咯咯的笑聲,捂住臉,目瞪口呆,最後狠狠剜著皇帝,“你就是這樣教小孩子的麽?”
皇帝很無辜,“沒有啊,真是冤枉。”
賀蘭驄切了一聲,沒有才怪,剛才是誰沒事青天白日的竊--。忽然看到皇帝一臉壞笑地看向自己,臉刷的紅了,氣呼呼地,索性扭了頭,再不去理會皇帝。
馬車此刻已經駛進朱漆宮門,賀蘭驄的心漸漸沉重起來。
再次踏進北蒼皇宮,賀蘭驄知道,他大概真的離不開這裏。可是,此刻,他需要從頭再來,畢竟心態不一樣了。好在,皇帝把他安頓好,沒有勉強他。百無聊賴,每日守著日出日落。除此之外,便是被兩個淘氣的孩子繞的暈頭轉向,無計可施。明知皇帝是故意,卻不能把兩個小孩趕走,稚子何罪。
“賀蘭,你回來,朕陪著你走遍天下,歸隱青山綠水如何?”
“好啊,但求與君守,不求生死兩茫茫。”
賀蘭驄一怔,他剛邁步走進禦書房,就聽到古怪的對話聲,這是--,那對西戎國贈送的綠鸚哥。皺了皺眉,一下想到當初那隻晦氣的虎皮鸚鵡,突然意識到,原來,皇帝那幾年真的付出很多,自己可以不領情,但不能說皇帝沒有去做。
皇帝早朝未下,賀蘭驄趁機來這裏不過是想找幾本書,這時桌上一本展開的奏折吸引了他的目光。記憶中,皇帝行筆雖沒有書法大家的氣勢,卻也蒼勁有力,緣何如今這字跡如此潦草歪扭呢?這武學若是多日不加練習,可以生疏,這人寫字難道也會退步至此麽?
安榮見賀蘭驄拿著那本奏折發呆,一下明白他疑惑什麽,輕咳一聲,道:“陛下自幼本是左手寫字,去年傷了手臂,如今改用右手,總是沒有過去習慣。”
“他的左手傷了?”賀蘭驄詫異,“怎麽傷的,堂堂天子,身邊護衛無數,如何能傷到他?”
安榮苦笑,“皇後深陷大火,陛下不顧一切衝進火中,以為趙棟的屍首是皇後的,陛下如同瘋了般,要把屍體帶出來。也就那時,牆榻了,砸了陛下的手臂。”
“說這個做什麽?”皇帝進來,埋怨般看眼安榮,怪他多嘴。自己看看左手,笑道:“沒什麽,都好了。”
“你……”賀蘭驄一時語塞。
接下來,皇帝與賀蘭驄繼續過著相敬如賓的日子。實在是太擔心,怕再失去眼前的人,皇帝小心翼翼地守著,與他保持距離,擔心自己過於靠近,令他心生厭煩。大多數的夜裏,二人莫名其妙地醒來,發現就寢前還各自占據寢床的兩邊,深夜裏,卻在不知不覺中相擁而眠。自認為離開不賀蘭驄的皇帝,此時才發現,其實他也習慣了有他的擁抱而睡得更安穩,盡管那家夥嘴硬不肯承認,隻會在一覺醒來後,自己一人生悶氣。
“賀蘭……”這天夜裏,二人又一次醒過來,狼狽地各自往後挪了挪。皇帝有一瞬的猶豫,最終還是開口,“賀蘭,太妃最近身體欠安,你……去看看吧。”
賀蘭驄猛地坐起,“什麽?”自返回北蒼皇宮,也見過姐姐幾次,女人身體的確不好,不過氣色看起來還可以。如今驚動了這當今天子,難道是病情突變麽?
皇帝歎息一聲,過了這幾個月,賀蘭驄這邊才安頓好,賀蘭如月那邊一直傳病勢急轉的消息。女人打發宮女過來向皇帝求情,盡量不將自己的病情告訴賀蘭驄。以至過了年,已經春起,皇帝察覺女人這次實在病得不輕,猶豫良久,決定和賀蘭驄說實話。
“她,病的很厲害是麽?”
賀蘭驄的聲音很輕,令皇帝有種不真實感,他急急地道:“你莫擔心,明日,朕便宣元常進宮來為太妃問診。你知道的,前日,元常的王妃誕下一女,這兩天他實在走不開。”
賀蘭驄點頭,“嗯,我知道。憲王喜得郡主,該恭喜他才是。”
皇帝把人自後麵攔腰抱住,怎麽聽,都覺得他說話語調怪怪,難道是怪朕沒有請最好的大夫,為太妃看病麽?
永壽宮裏,皇帝陪著賀蘭驄默默站在一旁,等待元常的問診結果。此刻,這間不大的宮室,已經免了避諱的俗禮,床榻上的女人陷入昏迷中,晦暗的麵上眼窩深陷,早已不複昔日光彩。
元常收了診脈的墊枕,衝悄悄抹淚的蕊兒點頭,蕊兒會意,過來幫忙把女人瘦如枯枝的手放入被中。
“怎麽樣?”皇帝未等賀蘭驄開口,搶先問道。
“盡人事,聽天命。陛下恕罪,臣無力回天。”
賀蘭驄身形一晃,倒退兩步,被皇帝扶住。
見心愛之人隱忍著自己的難過,皇帝心裏著實不好受,“元常,再想想辦法。”
元常沉吟下,道:“陛下,不如給西戎國國君送信吧,西戎國的大醫令醫術高明,若是能前來為太妃醫治,說不定會有轉機。”
元常的提議是個不錯的主意,可真正要去做這件事,皇帝的心意很重要。誰讓咱這北蒼皇帝與幹戈,總是那樣別扭呢,隻要提到幹戈,這皇帝就會護寶般的,藏著自己的寶貝遠遠躲開,而且是能躲多遠就多遠。沒辦法,誰讓他的情敵太強大呢!
不過這次,皇帝沒有猶豫,把憂心姐姐病情的人拉到禦書房,讓他親自給幹戈寫信。美其名曰是自己的手傷了,寫字太難看,有損一國之君的顏麵,實則給賀蘭驄一個機會。他太孤獨,心裏想什麽,總是無法說出口,不如讓他自己執筆,兄弟間一吐為快。
書信寫好了,皇帝命人快馬加鞭趕到西戎國,由身在西戎國的使節,立即呈給天子幹戈。
沒有等來回信,卻等來西戎國君與他的德親王黃文親自蒞臨北蒼國都。皇帝詔命東大門吹響號角,百姓一路回避,由元常親自帶人迎接。西戎國君一行馬不停蹄,直接由元常引導,進入皇宮,在幹戈要求下,先去永壽宮。顧不上一路風塵辛苦,賀蘭如月亦是幹戈的姐姐,如今她病勢危重,幹戈無心北蒼皇帝的接風洗塵。
賀蘭驄就守在永壽宮,已經幾日未曾合眼,熬得眼珠通紅,見到幹戈,略略驚訝,無聲搖頭,指了指裏麵,讓他們進去。
小貴扶著賀蘭驄站在宮院中透氣,暗暗替主子擔憂,這鐵打的身子也禁不住這般苦熬嘛。
黃文的診斷結果與元常基本一致,皇帝默默走開。他知道這個時候,賀蘭驄很傷心,自己該陪在他身邊,可固執如他,一定希望自己遠遠躲開,給他留片刻清寧。
賀蘭如月在兩位醫術高明的大夫共同努力下,恢複暫時清醒。乍見到多年不見的幹戈,見他如今好好的,女人倍感欣慰,一直都知道他的身世離奇,不想會有這番際遇,天道公允,就是如此。
女人在時而清醒時而昏迷中又拖了一個半月,不過這最後一程走的很安心、不孤單,賀蘭驄兄弟一直陪伴在側。深夜,賀蘭如月口齒不清,喃喃叫著什麽,緩緩把曾經傾城一顧的雙眸合上。
賀蘭驄仔細分辨了很久,才明白,賀蘭如月叫的,是北蒼聖文帝的名諱。
北蒼聖武十一年四月二十二日深夜,太妃賀蘭如月薨。
次日,天子頒下兩道聖旨,其一,追尊賀蘭如月為皇後,封號惠,意取賢惠之意。一切喪禮之儀按皇後規格辦,不得有誤。其二,開啟已經封了多年的永陵,移出帝俊顧銘洲的棺槨,停放於懷思堂,待惠皇後停靈期滿,附葬永陵,永不開啟。開啟已經封合的帝陵,如同對先帝不敬,此聖旨一頒下,立即引起滿朝嘩然。皇帝冷笑置之,反問,由一名帝俊占據屬於皇後的長壽位,是否合乎禮儀,滿朝頓時鴉雀無聲。
那天,賀蘭驄麵色蒼白死寂,倚著鏤空朱漆木門,親眼看著司喪儀的宮監,用吉祥板,將已經盛裝的女人抬出永壽宮。他知道,女人這一走,這世上又少了一個真心待他的親人。
那天,皇帝不顧他的掙紮,一整夜把他抱在懷中,抱著那具帶給他無數溫暖,如今卻冰冷的身體整整一夜。夜深人靜的時候,皇帝感到那具身體在無聲地顫抖,無法出聲去安慰他,皇帝拿手摩挲著他如今光滑不再的後背。
七七四十九天後,停靈期滿,賀蘭如月發喪出殯,附葬永陵。出殯那日,京城萬人空巷,一瘦削的醃臢道人隱在人群後,頻頻點頭。
同日,聖武帝再次頒下震驚朝野的聖旨,廢除生母端慈太後的封號,棺槨起出陵墓,與顧銘洲的棺槨共同停靈懷思堂。
被批鬥為人子不孝的皇帝在一個月後,帶著自己的子女,和幾位近臣,護送顧銘洲與柳清君的棺槨回岐山。沿途各地官員,皆設路祭,恭送天命鳳凰靈柩榮返故裏。不知皇帝用了什麽辦法,總之,他說服賀蘭驄隨他一同前往岐山。
北蒼國西北的岐山,漫山遍野是絢爛的梧桐花。
岐山郡守接到詔命,早早就搭好了祭天的祭台。
當年的老人,如今健在的已不多,但是能趕來的,都來了。皇帝此行,要舉行祭天儀式,為當年的顧銘洲正名,送其魂歸故裏。
那天,天氣晴朗,碧空如洗,萬裏無雲,五丈塬搭起的高高的祭台上,顧銘洲與柳清君並槨停靈。
皇帝焚香祭酒,三叩九拜,一派虔誠。祭文是皇帝親自撰寫,於祭台上親自宣讀。
“朕以北蒼天子的名義,九五帝王之尊,上天下賜之皇權,昭告天下:鳳凰高潔,心靈至純至淨,高貴無匹……即使身陷纖塵,亦不汙其本質。顧銘洲以薄弱之身,嗬護幼主,有功於國。朕深感涕零,今日,朕攜妻帶子,親送其棺槨回歸故裏,盼上天垂憐,鳳凰於歸……”
架於幹柴與梧桐花瓣上的兩具棺槨被澆上桐油,皇帝親自將火把投了過去。
轟,烈焰騰起,天空瞬間被大火染紅。
這時,五丈塬的老人,聽到熟悉的琴音,那是《高山流水》。就見祭台一角,一人一身白衣,端坐高台,雙手指法嫻熟,一如當年顧銘洲在棲鳳台,將幽雅的琴音在彈指尖揮灑而出。
當人們的目光被專心彈奏的人吸引時,原本晴朗風止的天氣,忽然平地風起,雲聚東南,不消一會兒,便狂風大作,烏雲滾滾,幾欲蔽日。不知發生何事的百姓開始竊竊私語,隱隱恐慌,唯有祭台上撫琴之人,揮彈七弦,淡定如故,滾珠落玉之曲嫋嫋而出,不理此時風雲變幻。直到一道閃電劈下,祭台下的百姓慌亂起來,發出熙攘之聲。
而就在這時,祭台上即將燃盡的幹柴居然發出劈啪的響聲,火光複熊然而起,瞬間兩道金光自火中光射而出,騰躍空中,金身飛舞盤旋,漸漸清晰,這是——鳳凰,鳳凰於歸。
皇帝當下目瞪口呆,而下麵百姓第一次看到鳳凰真身,驚呼不已,大呼“祥瑞”,在官員的帶頭下,紛紛下跪膜拜。
金色鳳凰揚頭振翅,發出高亢的鳴叫,伴著《高山流水》的琴音,在大火中盤旋而出,蹁躚起舞。一時間金光遍地,不啻日月當空,七彩文華落於眾人頭頂,祥瑞之兆不言而喻。
皇帝眼眶濕潤,知道這是母親和顧銘洲涅槃重生,難掩心頭激動,拉過兩個幼子,當即下跪。
一曲既終,琴音戛然而止。一道金光圍著皇帝和兩個幼子不住盤旋,另一道金光則圍繞剛剛撫琴已畢的賀蘭驄,不停低鳴。
賀蘭驄答應皇帝,親自撫琴,送顧銘洲與柳清君一程,算是答謝他為賀蘭如月身後事所做的一切。不想竟發生這等奇異的事情,心中暗暗納罕。見那鳳凰一直向自己低低鳴叫,似在懇求什麽,忽然想起那老道士的話,頓時如夢初醒。閉了閉眼睛,暗道果然是天命如此,不可違啊!見那鳳凰久久盤旋不去,賀蘭驄向其點頭,了其心願。
得到賀蘭驄的答複,一對鳳凰再次嘹亮高歌,這次,卻圍著兩個幼子盤旋纏繞,久久不去。
皇帝看到此情此景,知道他們不舍,心裏也是萬般難過,最後,皇帝還是大聲道:“母親,顧叔叔,敬兒已經長大,可以保護好妻兒,你們大可放心。上一世曆經磨難,如今涅槃,再無苦難,放心去吧。”
兩隻鳳凰聞言,鳳頭三點,大振金翅,緩緩飛去。
鳳凰遠去了,皇帝目送其飛遠,直至身影完全消失,終於控製不在,將眼中熱熱的東西釋放。幾步行至賀蘭驄麵前,哽咽著道:“謝謝。”
賀蘭驄歎口氣,卻沒有理睬皇帝。見人群一點點散了,把如同八爪魚一樣扒上自己的想南一手托起,將焦尾琴往皇帝懷中一送,隻驚得皇帝慌張地把賀蘭驄這珍藏的寶貝急急抱住。
想南被賀蘭驄塞進馬車,接下來念北也被他扔了進去。賀蘭驄撩衣鑽進馬車,眉頭顰緊,看向一旁還在發愣的皇帝,冷冷地道:“還不上來,在等什麽?”
啊,皇帝一怔,忽然明白了什麽,頓時有種受寵若驚的感覺,大喜之下,高聲道:“賀蘭,朕來啦,哎呦……”
?????
堂堂北蒼天子許是太過激動,奔跑的動作太急,竟然腳下不穩,結果非常沒有帝王相地在車轅處,摔了一個狗啃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