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言見乾坤

安成小心謹慎地向皇帝回報傳旨過程,就見小皇帝的眉毛越擰越緊。

安榮感覺哪裏不對,便問:“陛下,有什麽不妥麽?”

皇帝道:“大意了,朕觸到賀蘭的痛處了,這下,恐是好心辦壞事,失算、失算了。”

揮揮手,把安成打發了,皇帝才道:“朕無意得知賀蘭擅彈琴,突然想起攻陷東林時收繳的各種寶物名冊上,有延平侯府的焦尾琴,便想今天還給他。不想那會未作多想,忘了囑咐安成,這琴不在賞賜旨意之列。”

安榮見皇帝一下倒在龍椅上懊惱不已,一時也想不到什麽挽回的辦法,隻能安慰著說道:“陛下,公子心重,一來是東林禮教甚嚴,二來嘛,恕奴才大膽,是陛下初時用的手段,確實有些過了。不過老奴堅信,隻要心誠,會好起來。”

皇帝想了想,忽然問:“那你說,先皇對顧銘洲,難道不心誠嗎?”

安榮臉色一變,帝王麵前,瞬時褪去恭敬的外表,他陰沉著臉道:“先皇對顧銘洲,是褻瀆,奴才曾發誓,不能手刃其首級,亦不會令其善終。陛下,奴才今日之言,大逆不道,當處淩遲之刑。奴才不後悔,這麽多年,心裏就是這麽想的,陛下若是心生嫌隙,直接處死奴才就是,奴才……”

皇帝驚呼一聲,急忙攔住安榮的話,急切地道:“師伯,永遠不會有那麽一天。天下人不知師伯為了敬兒做了何等犧牲,但是敬兒知道。師伯若是擔心朕將來不在了,後世之君會對你不利,朕一定會留有旨意,保師伯一家世代平安。朕可以留遺詔,頒免死鐵券,世代有效。”

“陛下!”安榮低頭垂淚。

皇帝很少在非重陽夜的時候,稱呼安榮師伯,並以自己的名諱自稱,今日如此,顯然皇帝知道,他把安榮的痛處也戳到了。

“師伯,放心吧,朕答應你,會讓他們在一起。朕知道,這世上,有些東西是不能褻瀆的,先皇就是不自知,折盡了自己的壽祿。”

安榮點頭,“陛下,奴才就是怕陛下走上先皇的老路啊!”

皇帝道:“朕知道了,朕會盡量去彌合。”

……

賀蘭驄是第一次進入皇帝的禦書房,上次召他,結果半路在瓊台碰到曹貴妃,受盡羞辱。這次,不知皇帝又玩什麽花樣,心中不免忐忑。左右看看,開始參觀起來。

禦書房是裏外三套間,最外麵的一間,分左右兩廂,是伺候的宮人內侍休息,和準備茶果點心的地方,中間套間,是皇帝讀書寫字的地方,紅木書架一個一個整齊有序陳列,有放書本的,有放字畫的,也有放文房四寶的。裏間則是皇帝批閱奏折,和大臣商議機要的場所。寬大的龍案上麵是各類奏折,龍案後麵是雕著二龍戲珠的龍椅,明黃色繡盤龍的坐墊、墊腰的軟墊歪歪扭扭,置於椅上。

比起中間那間,裏麵這間,布置倒是簡單得多。在望向裏麵,一個長長的錦雀屏風橫在眼前,想來後麵是供皇帝休息的地方。

皇帝見人來了,知道他也不會向自己行禮,指了指旁邊的紅木椅,道:“先坐下休息吧,等下朕再說為何事找你。來人呐,看茶。”

小福幫賀蘭驄把身上裹的鬥篷解開後,轉身給皇帝行禮,便退至外間。這時,有其他的宮人,端上來清茶和水果,放在賀蘭驄旁邊的小桌上。

安榮這時躬身道:“陛下,他來了。”

皇帝道:“宣!”

賀蘭驄滿腹狐疑,心裏越來越不安,正這時,一人已經進來。

那人身著藏青色從四品官服,一進來,便下跪行禮,高呼:“臣直諫署布政卿方錦年,叩見吾皇陛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皇帝抬手,令其起身,才道:“帶來了嗎?”

方錦年道:“回陛下,帶來了。”布政卿自袖中取出一本類似於案宗的冊子,雙手奉上。

皇帝對安榮道:“拿給他看看吧?”

安榮輕笑,“遵旨。”

那本薄冊被安榮接過,卻遞到了賀蘭驄麵前。

“什麽意思?”賀蘭驄愣住。

皇帝道:“後天便是歲末,這樁事有些棘手,所以讓你看看,能不能找出什麽蛛絲馬跡。那個死刑犯,朕覺得實在冤枉,但朕找不到證據,證明他無罪。”

賀蘭驄冷笑,“陛下就有把握,我就能找到?”

皇帝無奈,“權且一試,若是能找出來,朕自是感激非常。”

哼,讓一個武將,看案宗,難不成要看我笑話不成?

方錦年自進入禦書房,就好奇,坐在右側這人是什麽身份。見皇帝把案宗直接給他看,似乎還帶著些許討好,而這人明顯態度冷漠,說話也不恭敬,可皇帝未見不悅之色,這心裏更是暗暗稱奇。

賀蘭驄用最快的速度翻看了案宗,雖說一目十行,但細節卻沒有絲毫遺漏。他突然明白了皇帝為何覺得此案棘手,案件的關鍵,是一副聯句,這在尚武的北蒼國,若是不精通此道,破此案,想來是有些難處。

皇帝道:“可有不對麽?”

賀蘭驄噓口氣,道:“人犯是冤枉的,整件案子,無人殺人,死去的新娘,應是自盡。”

“什麽?”賀蘭驄一語已畢,安榮、方錦年麵麵相覷,吃驚不小,唯有皇帝嘴角一勾。

“不錯,破綻自是有的,但是……”

賀蘭驄見其話說一半便隱約蹙了蹙眉頭,自然知道他的意思,心下暗笑,表麵卻依舊裝作若無其事:“此案中的聯句出自東林《奇聯妙抄》,因此珍本隨著收錄人的慘死,已經失傳,但宮中抄錄的珍本還是多少有些記載……”

見其點明,皇帝輕哼一聲,自是早已料到太妃對《奇聯妙抄》應是了解更多,若是早些將案卷給她看,隻怕此案已是真相大白。”

思緒至此,龍心不悅。身為帝王,文韜武略他自認不輸,可是要論咬文嚼字的本事卻是打娘胎裏帶出來的天賦,惡補不來。結果如今竟是因此遜人一籌,即便嘴上不說,心中怎又能不生羞愧?

“咳,你說細一些…..”

然而即便心有不甘,事到如今還是要以洗冤為重,結果一國之君詳咳一聲,再開口語氣卻明顯的軟了下來。

如此微妙的轉變,賀蘭驄看在眼裏,心下竟很受用。哼,這算什麽,你也會有求於人嚒?

“陛下見多識廣,如此破綻自然早已洞穿,何用我多言?”

語氣輕蔑,話裏有話,任人都能聽得出來。安榮和方錦年對視一眼,一起將目光投向上位的君王。果然,臉色有異。

“……真沒有規矩,你在東林也是如此回趙棟的話?”

賀蘭驄不溫不火的回敬:“怎麽可能,東林可沒有像陛下這樣禮賢下士的君王!”

一句一頂,針鋒相對,彼此生慍不說,更是驚嚇了於旁的臣子。安榮一見氣氛有變,趕緊上前一步擋在二者身間,顏麵帶笑的圓場道:“原來公子與陛下一樣早已看出了破綻?奴才慚愧,事關人命,不知公子可否點撥一二?”

賀蘭驄聞言抬頭又看看皇帝,再轉開視線心下卻不禁歎氣。罷了,無論東林還是北蒼,百姓無辜受苦,自己總是看不下去的。

“死去的新娘,洞房夜想考考姑爺的文采,便出了這個怪異的聯句,說是對不上,便不可洞房。新郎為了不讓新娘看低了,便去苦思下聯。新郎一夜未歸,但新房發生了什麽無人得知。新郎如今被判了斬刑,一直堅持他那夜未回去,可案宗中講的清楚,新娘曾對新郎說,夫君好文采。新郎還在奇怪,自己未曾對出,何來文采可言,但他一句自言自語的話卻促成了新娘的殞命。”

室內很安靜,幾人豎著耳朵,靜靜地聽著賀蘭驄的分析。

“新郎那會說‘唉,慚愧,娘子這句子太難了,為夫竟想了一夜不曾對出’。新娘在聽新郎說了此話後,突然大叫一聲,便把新郎趕出了新房。沒多久,新娘便死了。因新郎是被趕出來的,很多人都認為小夫妻鬧了別扭。待發現新娘的屍體,首先就會想到新郎是凶手,殺死新娘,做出被趕出新房的樣子。其實,此案也非疑難奇案,就是辦差的在調查時,漏掉了幾件事。”

“漏掉了什麽事?”方錦年站了起來,一副非常迫切的樣子。

賀蘭驄道:“其一,新郎那夜去了什麽地方,見過什麽人,他可曾和旁人提過,新婚夜出來的原因;其二,問當時新郎,新娘次日見麵時,隨侍的丫鬟,當時新娘聽到新郎說不曾對出聯句,當時新娘有沒有什麽奇怪的變化;其三,傳新郎家的老婦人,問下新娘的喜帶是否有落紅。其實,整個案件中,辦案之人漏掉了最關鍵的一個細節——”

皇帝‘啪’的一聲將案卷砸在龍案上,順勢接道:“新娘所言‘夫君好文采’……”

賀蘭驄聞言唇角微翹:“不錯,就是新娘說的這句話,足以說明當夜有人對出了絕對,冒充新郎,進了洞房。”

話語至此,乾坤倒轉, 方錦年略略驚訝,看著賀蘭驄,暗道此人果然非同一般。

而經其詳解,皇帝也是興奮異常,執筆於案在紙箋上落下了大大的“昭雪”二字。

“方卿,你速擬旨,重審此案,不得有誤。”

遣散眾人,殿內一時沉默,直到賀蘭驄突然聽見上位傳來淡淡一笑,竟然飄過兩個令其意想不到的字來。

“多謝。”

言語散盡,賀蘭驄心下異樣,但依然自顧飲茶,不理會皇帝的道謝,隻是暗道,我不過不忍一人無辜送了性命,可沒想過幫你。

然而心湖一**,見者自知。皇帝眉梢淺開,‘噗哧’一聲竟沒能忍住,笑出聲來。

“果真是旁觀者清啊,其實這樁封陽奇案,若是當地官吏再仔細些,不難發現蛛絲馬跡。可歎,封陽郡守,直諫署,甚至連朕起初也都被繞了進去。”

誰知 聽者聞言卻又突然搖頭:“新娘所言就是線索,隻不過那句聯句甚奇,號稱絕對。”

皇帝點頭道:“所以朕已經下令,發出懸賞告示,凡能對出此句者,賞金豐厚。至於能對出的人嘛……”

“能對出的人中必有冒充新郎之人。若我估計不錯,那人一定去過東林。《奇聯妙抄》已經失傳,新娘如何知曉此句不得而知,但冒充新郎者定是去過東林的,不但去過,說不定還對東林書院的一些遊戲了如指掌。”

“東林書院的遊戲?”皇帝一下來了興趣,想其應是可以增進學問的遊戲,若是既文雅又長進的,何防讓北蒼也效法一下?

這次賀蘭驄倒也不賣關子:“各個書院相互出題挑戰,聯句對詩,就這麽簡單。但下書的一方和應戰的一方真正切磋起來,這花樣與門道就多了,總之是見儒雅趣事,可稱佳話。”

作者有話要說:這章裏,解釋了,賀蘭幫皇帝,不是因為感情,而是不忍百姓受苦。但是在皇帝看來,就不是那麽回事了。皇帝現在采用的是變相勾人手段,但賀蘭不會陷進進去的。

本人的新坑,人鬼不了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