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難死亦難??
早朝一下,皇帝沒像往常那般,先去滄瀾殿看看自己時刻惦記的人,而是直接把自己關進禦書房。坐在地板上,皇帝靠著龍書案,把頭埋在兩腿間,鴕鳥一樣,縮在那裏,一動不動。
安榮進來時,皇帝已經保持那個姿勢近一個時辰。很是不解,安榮道:“陛下,朝裏有大事麽?”
皇帝抬起頭來,古怪地看看安榮,問道:“你說,曹菁那種女人,她生出的孩子,會是什麽樣?”
安榮略作驚訝,昨夜靈子闖進滄瀾殿報喜,隨便抓個人便知道,玉宸宮主子唯恐別人不知道。若是平時,擅闖皇帝寢宮,真若細究起來,按規矩可是要挨板子。可一般若是報喜,隻要皇帝不追究,做奴才的才不願辦得罪人的事兒。
“陛下,奴才不大明白你的意思。”安榮搖頭。
皇帝苦笑,“曹貴妃說她有喜了,要朕去看她,可朕不想去。”想起散朝時,曹純得意的眼神,還有那群拱手道喜的大臣,皇帝心裏就不爽。才一夜,這消息就傳的人人皆知,蠢女人真不知道收斂。
安榮跪坐在皇帝身邊,一如既往的和顏悅色,“陛下,皇家本就講究多子多孫,開枝散葉是好事。何必為這個發愁,都是龍種啊。”
皇帝聞言更鬱悶,“就那女人,她生的孩子,能好到哪裏去。”
關於曹貴妃的種種,安榮心裏非常清楚,明白那女人得了勢,可是容不得人的主兒。可眼下,她能不能容人已經不重要,龍種才是重要的。賀蘭驄縱是皇帝再喜歡,終究是男人,北蒼需要一個女主人。不過說到女主人,安榮咧嘴,自古母以子貴,曹貴妃若是生了皇子,必封後,可曹氏女,哪有一點母儀天下的胸懷。
想到這裏,安榮勸道:“陛下,無論如何,還是去看看吧。貴妃的性子,你也知道。真鬧起來,傷了胎氣,總是不大好。”
唉!皇帝歎息一聲,“好吧,就看你的薄麵,朕過去看看。”
皇帝帶著二十分的不樂意,擺駕玉宸宮,宮牆一角,一人躲在暗處見皇帝身影向著玉宸宮的方向,欣喜的趕緊抄近路,給自家主子報信。
話說小貴手裏提著翡翠小水壺,小碎步跟著大腹便便,卻依舊動作敏捷的人身後。耍賴般問道:“公子,這是要去哪啊,奴才腿短,跟不上啦。”
賀蘭驄頓住身形,回頭看看小太監,張了張口,好一會才說,“禦馬園。”
小貴不解,“公子,去那裏做什麽,髒兮兮的。再說氣味也不好。”
賀蘭驄沒說話,腳下不停,繼續向著禦馬園的方向走。
禦馬監得知賀蘭驄來了,帶著幾個手下出迎,卻見他人也不說還,徑直去了馬廄。
禦馬監想要拉過小貴問明白,小貴身子一閃,似怕沾上他身上的怪味。
禦馬監憨憨一笑,還是磨著小貴問道:“小貴哥,公子怎麽來這裏來啦?”
小貴鬱悶地道:“想知道啊,問公子吧。”
這邊禦馬監摸著頭頂還在奇怪,那邊賀蘭驄卻繞著馬廄,開始找尋。終於,最後一排,他找到了。單獨栓在一個小馬廄裏,被伺候的毛色黑亮,點著四隻小白蹄的烏騅馬。
禦馬監和小貴都愣住了,皇帝自漁陽回來,帶回的這匹馬,會和賀蘭公子有什麽關係呢?
賀蘭驄抓過一把草料,親自遞給烏騅馬,卻發現馬兒並未張口,大大的眼中,隱含著晶瑩的淚滴。扔了手中的草料,撫上他頸上的鬃毛,賀蘭驄喃喃道:“你在想他對不對,我也在想他。可是,我出不去,這裏,就是一個牢籠,會把我困死的一個牢籠。”
烏騅馬似聽懂了,打個響鼻,晃著大腦袋,去蹭賀蘭驄的臉。
賀蘭驄一隻手輕撫下自己的腹部,依然低聲的自言自語,哀傷至極,“你早就知道了對不對,可你為什麽要隱瞞我,為什麽不買副藥墮下他。你知道我的心有多痛麽,你知道我現在生不如死麽?你太狠心,是你讓我陪著你的,如今,你走了,我卻還在……”
遠處,因擔心賀蘭驄而追過來的安榮,把賀蘭驄抱著烏騅馬的脖頸細吐心聲的畫麵,收進眼底。造化弄人,造化弄人啊!安榮心裏不忍,走了過去。
“公子,斯人已逝,還望節哀,保重身體為要。”
見是安榮,賀蘭驄收起自己的所有悲憤之情,冷冷地道:“多謝了。”叫上小貴,轉身便走。
安榮吸了吸氣,知道讓這人平息他的怒氣,希望渺茫,不由又開始替皇帝擔心。離開時,安榮囑咐了禦馬監一句,“這匹馬,一定伺候好了,不可有任何閃失。”
傍晚的時候,皇帝終於回到滄瀾殿,見想了一天的人,在躺椅上休息,便放輕了腳步。把原本難看的臉色收起,帶著無限溫柔,伸手去撫他的小腹。現在胎兒很活潑,似乎愛極了被撫觸。每次皇帝一上手,小家夥便在裏麵非常配合地又蹬又踢地和皇帝互動。皇帝大多會被小家夥逗得哈哈大笑,當然,被賀蘭驄利劍般的眼神,萬劍穿身也是免不了的。即使如此,皇帝還是樂在其中。這是他的骨肉,他和賀蘭驄的血脈相連,也是他和賀蘭驄能摒棄舊惡的關鍵人物。夜夜做著賀蘭驄原諒他,答應和他攜手百年的夢,皇帝由衷地感激上天垂憐,送給他們一個孩子,一個將來真有可能會彌合他們之間關係的孩子。
躺椅上的人半眯著眼,伸手去拍皇帝的爪子,反被皇帝抓住。把炙熱的氣息吹在他的頸間,皇帝拿頭摩挲著他的肩膀,沉醉般地說:“真好,還是你好。她們都騙朕,不擇手段的騙朕。雖然你和朕之間,並不愉快,可至少你給朕的是最真實的一麵,真好……”
賀蘭驄詫異地看看閉了眼,自我陶醉的皇帝,暗道這皇帝今天又怎麽了?伸手推了推,發現人竟然睡著了。呃,這算什麽事?
皇帝像個粘皮糖一樣,粘著賀蘭驄睡了有半個時辰,最後竟是自己把自己驚醒。帶著些許慌張,他問:“你沒事吧,皇兒沒事吧,朕沒把你們壓到吧?”
懶得理皇帝,賀蘭驄把頭別向一邊,依然是不理不睬。
皇帝也習慣了二人的這種相處方式,訕訕笑了兩聲,叮囑一旁伺候的宮人小心照看著,方邁著四方步離開。走時,不忘把安榮叫上。
再次回到禦書房,皇帝又一次沉下臉。
“讓寧羽安排人,把玉宸宮守好了,平日別讓裏麵的人出來鬧了,朕累了。”
安榮悄悄皺了皺眉,這麽說,是把玉宸宮的主子變相軟禁啦?有喜事不好麽,難道也是為了保護?
見安榮茫然不解,皇帝道:“朕不想看見那個女人,還有那個大嗓門的宮女,既然懷孕了,就好好呆在寢宮裏安胎吧。沒事出來做什麽,就不怕動了她那來之不易的寶貴胎氣。”
感覺皇帝是沒有一點喜悅,安榮更是疑惑。
皇帝忽然又笑了,他說:“師伯,朕的皇兒很愛動,他還對朕說,著急要出來呢。師伯啊,真的很有意思。”
安榮也被皇帝逗樂了,笑道:“這個時候,小皇子哪裏會說話,陛下又說笑了。”
皇帝搖頭,語氣熱切地道:“是真的,要不晚上你聽聽。”
安榮哭笑不得,“好,陛下說的都對,奴才信了。”忽然想起,那會在禦馬園看到賀蘭驄,看到他哀傷的樣子,安榮心裏一沉,猶豫著這事要不要告訴皇帝。
“師伯,你有話要說。”
安榮想了想,還是說道:“陛下,公子今天去了禦馬園。”
皇帝的手本欲抬起拿個東西,聽到安榮的話,一瞬頓住。他問:“他是去看那匹馬麽?”
“是,陛下。當時公子看起來很傷心。”
“很傷心?因為幹戈,他很傷心?”皇帝喃喃重複著,再次把頭低下。
“陛下,老奴請求一事,不知當不當說。”
皇帝抬頭,“說吧,你與朕之間,談不上求不求。”
安榮點頭,卻是一下跪在皇帝麵前,皇帝也是大驚,想扶他,他卻不肯起身。他說:“陛下,等皇子出世,放公子離開吧。留下個孩子,想來可以寬慰陛下了。”
皇帝愣了,怔怔片刻,才嘴唇顫抖著道:“師伯,你讓朕放他離開?”
安榮痛心疾首,點頭,“是,老奴懇求陛下,待皇子出世,放了他。”
皇帝抓住安榮的雙臂,奮力搖著,眼珠通紅,“師伯,你怎麽能說這種話,你可知,朕也心痛。師伯,朕是傷了他,可朕在改。朕,真的離不開他。幫朕,別讓他走。”
“敬兒。”安榮此刻忘記了主仆的身份,喊出皇帝的名諱,“老奴知道,老奴都知道。”
皇帝顯得一下虛弱起來,有氣無力地說:“那師伯以後,就不要再提此事。”
唉。安榮知道,還是勸不了,無奈點頭。
十五的日子,圓圓的月亮早早就竄上柳梢頭,朦朧,柔美。
北蒼國的皇帝為了自己未來的皇子,樂嗬嗬的忙得團團轉的時候,與北蒼國遠隔千山的西戎國,此時,正在舉行祭月儀式。
高高的神壇上,身著五彩服飾的大祭司,手執法器,迎著神聖的月亮,帶領著一眾弟子,虔誠地禱告,祈求月神保佑西戎國,國人安居樂業,遠避戰火。麒麟王朝,永世昌隆。
祭壇的北麵,最尊貴的位置,被紅衣銀甲的女衛隊宿衛著,正中端坐的,正是西戎國以勤政出名的女王。
西戎國是這個大陸很特殊的一個國家,皇室不像東林與北蒼那麽古板,非皇子不得承皇位。在西戎國,女人地位非常高,這是保留了他們這個部族最原始的,母性為大的習俗。所以,麒麟王朝的統治者,隻要是嫡出的頭生子,無論男女,便是儲君,其地位一出生便確定下來。
女王沒有梳發髻,而是如男人般把頭發綰起來,一隻金龍簪別在發間。年近半百的威嚴而高貴的麵孔上,找不到一絲歲月流逝的痕跡。
祭月儀式已近尾聲,就見遠處一宮女步履匆匆地穿過皇家衛隊的儀仗,到了女王近前,躬身伏地而拜。
女王放下手中鑲金蓋碗,悠悠開口:“什麽事啊?”
宮女道:“陛下,大醫令回來了,說是有要事,馬上覲見陛下。”
女王繡眉微揚,忽然噗地笑出來,道:“他這次出去,一走這麽久,難得還知道回來。罷了,叫他去書房候著。”
女王看眼神壇,儀式結束,再看四周,前來觀看儀式的大臣和百姓已經開始紛紛離去。伸下手,有宮女將龍紋披風給女王披上。
回到書房,女王才進去,就見斯文清雋的年輕人,撩起他的正三品藍色官服下擺,跪地行禮。
女王嗤笑一聲,“終於知道回來了,朕還以為,這回進了山,該是喂了狼了。西戎不祭狼神,拿你出氣,想來也算公平的緊。”
“臣黃文知罪。”
“你錯在哪裏,罪犯哪條啊?”
黃文嘴一咧,“陛下,臣這次出去,路上遇到了點意外,以致誤了歸期。不過眼下臣有要事,請陛下裁奪完,再定臣的罪不遲。”
“哦?”女王杏目閃亮,輕笑,“是麽?”
黃文道:“陛下,此事非常重要,臣鬥膽,請陛下移駕微臣府上,自有分曉。”
女王這次收起笑容,變得嚴肅起來,遲疑片刻,才道:“準卿所奏。”
黃文見女王答應了,躬身,伸手,做了個請的動作。
女王帶上衛隊,命儀仗前方開路,坐上龍攆方出發。黃文步行,陪侍在龍攆一側。
東城黃文府中,一處清幽的小院內,一間雅致的客房燈火通明。
黃文將女王讓進來,指著紅木**的人,道:“陛下,臣就是因此人耽誤了歸國的行程。”
女王不知黃文葫蘆裏賣的什麽藥,走近床邊,見躺著的人渾身纏滿紗布帶,就連麵部也繞了幾圈,可見受傷頗深。不由蹙眉,道:“你是大夫,喜歡救人,難道你想讓朕見證,你把這個和閻王正下棋的人弄回來,再把他治好,向朕證明你的醫術麽?”
黃文搖頭,苦笑,知道平日裏自己的荒唐,女王多是睜隻眼閉隻眼,不予計較。這次,帶這人回來,要是不解釋清楚,恐怕不那麽容易過關。
黃文到床邊,掀起那人衣襟,露出他右邊肩膀,道:“陛下,請看。”
女王狐疑地過去,待看到那傷者肩膀上,一個新月紋刺後,頓時變了麵色。那隻久執朱筆,裁奪西戎國大小事務的纖細素手,緩緩撫上記憶中,那個熟悉的月牙。
“在哪發現他的,他為何傷這麽重?”女王問道,語氣之中明顯含著擔憂。
黃文道:“仙路峰山崖下的穀底,臣發現的時候,幾乎斷氣,後來用新采的藥為他續命,才保住了脈息。此人傷勢太重,臣救治時發現了皇家標記,不敢怠慢,便將此人帶回來。”
女王道:“黃卿,你做的好。現在,朕要帶此人回宮,你也一起來,朕命你,務必要將此人救活。”
回到寢宮的女王屏退所有伺候的宮女,站在高大的妝鏡前,扯開自己的衣襟,露出的白皙肩膀上,一個青色的新月紋刺清晰可見。
“原來,已經過了這麽多年了。”女王閉了眼睛,兩行熱淚悄然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