艱難的產子??
幽深的甬路上,即使宮人不停打掃,還是會有發黃的樹葉飄落。天還沒有真正冷,然吹在麵上的秋風,已經有了絲絲涼意。
皇帝一行人步履匆匆走在返回滄瀾殿的甬路上,兩旁的宮女太監見到聖駕,紛紛跪於甬路兩旁,按規矩回避。
在回滄瀾殿的路上,皇帝緊張地問道:“從什麽時候開始的?”
安榮想了想,“按小貴的說法,該是陛下上早朝後的事。”
皇帝皺皺眉,“元常過去了麽?”
“已經過去了,小貴發覺不對,馬上就請了憲王殿下。但是,憲王殿下也沒想到會發生這種事。所以,奴才私自做主,找人去請了太妃。”
皇帝心急如焚,又加快了腳下步伐,聽安榮如此說,道:“請的好,怕隻有太妃能勸動他。”心裏叫苦不迭,賀蘭啊,你還真是會折磨朕。稀奇古怪的點子,朕也服你了。
右配殿內,元常與一群太醫圍在寢床外,急得焦頭爛額,卻是無計可施。這人生孩子,不分男女,可這臨產的人不配合,縱是大夫醫術再高明,又能有什麽辦法?床榻邊跪了一地的宮女太監,叩頭不止,哀求著苦苦忍耐產痛的人,想開了,配合大夫順利產下皇子。宮中的血腥太多,那群苦命人生怕此時皇子有失,他們各個萬劫不複。
皇帝進來後,把地上的人轟了出去,一下坐到床榻上,在疼的渾身發抖的人身旁,柔聲道:“賀蘭,你這是何苦?皇子不單是朕的,也是你的啊。你和朕有多少恩怨,待他出生後,朕隨你怎麽討公道。可現在,別意氣用事,這對你的身體也不好嘛。”
皇帝握住他的一隻手,不想賀蘭驄卻直接攥住他,力氣之大,皇帝感覺手骨幾乎碎了。心下明白,他此時已經痛極。
賀蘭驄的意識時有時無,眉毛顰緊幾乎皺個川字,疼痛已經令他把下唇咬爛,血珠順著嘴角淌下。即便如此,固執的他,還是生生的忍著,對元常的護產置之不理。
皇帝還在小聲懇求著,賀蘭驄索性閉了眼,甩給他一副坦然等死的樣子。
確實,賀蘭驄是這麽想的。平日如何算計,都逃不掉他們的掌控。唯獨,這產子一關,他們終於無法再控製自己。等這一天,等的早就不耐了。元文敬,錐心之痛,這次也該換你嚐嚐了。眼裏蒙上一層水汽,賀蘭驄仿佛看到幹戈在向自己招手。賀蘭驄努力循著幹戈的身影,沒發現自己要找的人,卻看到那處令他肝腸寸斷的懸崖。站在懸崖邊,賀蘭驄往下看,黑洞洞的,什麽也看不到。露出即將達成心願的滿足笑容,他縱身一跳……
“元常,元常!”皇帝大驚,他本來還在小聲地懇求著,忽然發現,人額頭緊蹙的紋路散開,已經昏迷,這個節骨眼,可不是好現象。焦急地呼喚著賀蘭驄,人沒意識了,這下怎麽辦?
元常把參片納入賀蘭驄口中,輕輕揉捏著相關的穴位,很快,人醒轉過來,卻在看到皇帝後,把頭又別向一邊。一看這情形,元常歎氣,真不好辦,如今是幹著急無用。
“太妃駕到。”小貴歡喜地過來傳話,順便拿沾了熱水的帕子,給賀蘭驄擦拭麵部的汗水。
皇帝一見賀蘭如月,如同抓住救命的稻草,“太妃,你看看這,唉,請好好勸他。他縱是不顧皇子,也該為自己的身體著想。”
賀蘭如月點頭,道:“陛下,可容本宮與他說幾句家鄉話?”
皇帝明白其意,忙點頭,帶著人退到外殿等候。
賀蘭如月調整好呼吸,才用江寧方言道:“你何必如此折磨自己?”
賀蘭驄痛的厲害,勉強說出兩個字,心疼。
女人勸道:“二弟,幹戈已經不在了,這世上就你和我了。難道,你真想讓我連你也失去。”
見自己的姐姐落淚,賀蘭驄也不忍心,“我,難過。我、我是男人,如今竟、竟是這副樣子。”
“我懂,我都懂。我也知道,你還想為幹戈報仇。可你都死了,你如何報仇?”
腹部的痛楚一陣緊似陣,如同一隻無形的手,緊抓著心髒不放,令他痛的無法喘息。賀蘭如月的話他如何不明白,可他怎麽能解釋,他是什麽原因,才會有此念頭。他不能告訴她,他和幹戈之間,已經有了肌膚之親,他們已經萌生了那種感情。如今幹戈不在,他留在這世上,又有什麽意思。懸崖上的幹戈講的明白,寧願同死,不願生離。
“把這孩子生下來吧。你若不念他有你一半的骨血,就當為了我吧。”賀蘭如月見他又一次把嘴唇咬破,心疼地說道:“你和我都經曆過喪子之痛,我不願你再走一次老路。生下他,你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孩子,我幫你撫養就是。總之,你隻有現在保住自己,才能做你想做的事情。命沒了,一切都成空啊。”
女人耐心地勸著,這一屍兩命,的卻是個解脫的好辦法,還不會連累無辜,可女人的心,終究是無法看著親人一個個離去。
賀蘭驄閉了眼,拿手撫著自己的腹部,自從胎兒會動了以後,除了元文敬,他沒有主動因為想去愛這個孩子,而去感觸過他。如今,他去撫摸他,感受了下裏麵著急要出來的小家夥。這是一條活生生的性命,可是,那些已經不在的人呢,高英、小福、安祥,還有幹戈……
“你能感覺到他對不對?”
“我,好痛苦。”賀蘭驄說出心裏的話,就覺眼中再次充盈熱熱的東西。
賀蘭如月拿錦帕替他把眼角的熱淚試淨,鼓勵著道:“既然你和他有緣,就不要拒絕他。”
賀蘭驄哽咽著,此刻,真正的彷徨無助,該怎麽辦?那麽久的堅持,難道就真的放棄了麽?
“不要猶豫,這種緣分是上天注定的,出了這麽多事,他仍在你身邊陪伴,這是拆不開的父子緣,難道你就真忍心讓他離你而去?”
外殿,焦急等待消息的人坐立不安。賀蘭如月和他說了這麽久,難道也勸不動他麽?
安榮過來安慰皇帝,勸他稍安勿躁,太妃會有辦法。皇帝心緒不寧,他也隱隱明白賀蘭驄的用意,一屍兩命,那是對自己最殘酷的懲罰。賀蘭,報複朕的念頭,你就沒有打消過,無論朕怎麽做,都求不來你的原諒麽?
元常見皇帝落寞地倒在太師椅上,也過來安慰,“陛下,太妃會令他回心轉意。耐心再等待下,總會有好消息。”一向樂天的元常,收起以往的無憂無慮,替皇帝捏把汗,這次真是無奈啊!
安榮一聽,也附和著點頭稱是,在這裏寬慰帝王此刻變得異常脆弱的心。
蕊兒出來了,給皇帝福身行禮,“陛下,太妃請各位進去。”
皇帝一愣,看看身旁的元常和安榮,見他們衝自己微笑點頭,內心一陣狂喜,也不等宮人動手,自己挑了紗簾,奔進後麵內寢殿。一下撲到榻上,去拉賀蘭驄的手,“賀蘭,朕好高興。”
賀蘭驄抽出自己的手,眼神空洞地望向床頂,吸了吸氣,道:“孩子,交給我姐姐撫養。你若不應,就帶著你的人都走,給我留片刻寧靜。”
皇帝身子一滯,暗暗攥了攥拳,看賀蘭如月眼圈紅紅,也明白,能勸到這個結果,實屬不易。此刻,實在不宜節外生枝,否則大人孩子怕就真沒了。於是咬牙道:“北蒼有過祖母照看皇子的先例,你放心吧。”
賀蘭驄聞言,知道皇帝是答應了,不願強自堅持,合上沉重的眼皮,竟是再次暈厥過去。
又是一陣手忙腳亂,把人算是救醒。
皇帝就坐在床頭,握住賀蘭驄一隻手說什麽也不放。輕輕拍著安撫,床榻下首,元常帶著幾名太醫已經忙活上了。
男女畢竟有別,賀蘭驄生孩子,賀蘭如月即使再擔心,留在內殿總是不大合適,見皇帝又是擔憂又是焦急,知道自己該退出了。到了外殿,在北麵香案上燃起祈福的香燭,女人跪在錦墊上,雙手合十,小聲禱告,祈求上天保佑裏麵的那對父子平安渡過此劫。
耽誤的時間太久,元常告訴皇帝,怕是不大順利,皇帝聽聞,心裏頓時緊張起來。
小貴把元常吩咐準備的藥端過來,皇帝一手接過,親自扶著賀蘭驄,遞到他嘴邊。見他慢慢喝了,才道:“賀蘭,忍一忍,朕聽說,生小孩,都是很痛的。”
賀蘭驄心裏冷笑下,安成折磨他那一天一夜,那種痛不比現在輕,那會能忍,如今也能忍。又想去咬下唇,皇帝把自己的手放入他口中。
“咬朕的手好了,你的嘴唇都咬爛了。”
皇帝見他又把頭別開,歎息一聲,拿過幹淨的絹怕,這次,他緊緊咬住。
咬住錦帕又如何,還是痛,無休無止。握緊的雙拳,砸著沉重的床板,因厚厚的錦褥,使得聲音頗為沉悶。
皇帝別的忙幫不上,命小貴端了洗手盆在旁伺候,自己親自拿帕子蘸熱水,為深陷產子之痛的人擦拭涔涔而出的汗水,一遍,又一遍。如果可以,他情願自己代替他去承受這種磨人的痛苦。心中某個柔軟的地方被觸及,皇帝想,這個男人自從被抓到北蒼,自己帶給他的,除了痛苦還是痛苦,難怪他不肯接受自己。是自己有失在先,怨不得他一心想報複。自己可以補償他錦衣玉食,卻彌補不了他所經受的痛苦,還有那幾條人命。
天色漸漸轉暗,沒過多久,內侍把燈點亮。
賀蘭如月在外殿等消息,不安地走來走去,抖著手中的帕子,女人真想進去看看自家兄弟,卻不得不緊守著身份。從裏麵不時傳出的難耐的呻吟聲,她知道,他很疼,而他也忍的很辛苦,他不想像個女人生孩子那樣大叫出聲,盡管叫出來,可能會舒服點。
蕊兒端過茶碗,勸她喝口,女人搖頭,哪有這個心情。
裏麵,賀蘭驄還在寢**掙紮著,小活寶不管大人痛死痛活,就是不肯出來。
老太醫手法嫻熟地為他捋著渾圓的腹部,嘴裏念叨著,“就是這樣吸氣,對,就是這樣,來,呼氣,慢慢的,呼氣,一點點吐出來,別急……”老頭胡子已經白花花的了,那一臉的皺紋,述說著他從醫的歲月之久,麵對一個男人孕育皇子,真是破天荒第一次,老頭這心裏緊張的,不比當今天子好哪去。皇帝是要這個皇子平安出世,可萬一,後麵老頭不敢去想。
元常又查看了下,有點急躁,“這樣下去不行。”
一句話,滿室頓時安靜下來,皇帝道:“什麽意思?”
元常抹把汗,道:“前麵耽誤太久,這胎兒不動,急死我等。再這樣下去,大人和皇子都危險。”
皇帝麵色一暗,“有沒有別的辦法?”
元常道:“針刺合穀。可他,行嗎?”元常的擔心不是沒有道理,賀蘭驄如今畏懼銀針,前麵救治時施針都是在他昏迷時進行,如今人清醒,他沒有把握。
皇帝也明白元常的意思,無奈低下頭,輕吻下麵上毫無血色的人,在他耳畔道:“信朕,信元常,隻是讓皇兒出來,不是傷害你。”
賀蘭驄艱難地挺了挺身,見到元常手中的銀針,還是瑟縮著,想挪動身體,眼中,滿是恐懼,緊跟著看向皇帝,又是怨恨。那一天一夜的折磨,是揮之不去的魔魅。
皇帝心痛之餘,知道不能再等,“賀蘭,這是救你救皇兒,別害怕,馬上就過去。”拿手覆上他的眼睛,衝元常點頭。
元常見此,不敢耽擱,抬起賀蘭驄的手,銀針準確無誤刺入合穀穴。
賀蘭驄哆嗦著,沒感覺到針刺的疼痛,呼了口氣,同時,皇帝也把大手拿開。
皇帝輕聲哄道:“賀蘭,不痛吧,君無戲言,朕是認真的,以後不會再那樣對你。”
賀蘭驄粗喘一聲,剛剛覺得疼痛有所減輕,不想新一輪痛楚來的這麽快,且比剛才要猛烈得多。口中的錦帕不知何時已經掉了,此刻沒控製住,竟啊的一聲大叫出來。能明顯感覺到,肚子裏淘氣的小家夥開始向下移動,然他的每一次移動,都能讓賀蘭驄倍感疼痛加劇。
皇帝見他麵部有些扭曲,這心也抽痛起來,似懇求般,對著賀蘭驄的肚子道:“皇兒,快出來吧,別折磨你的,嗯……”話到這裏,皇帝愣住,對啊,這小家夥出世後,該叫賀蘭什麽呢?
一聲沒控製住,後麵再也無法控製,賀蘭驄的叫聲一聲比一聲大,帶著疼痛之極的尾音。就連殿外值守的宮人都聽得真切,開始竊竊私語,這可如何是好。
聲音漸漸無力,鼻音粗重,說明賀蘭驄的力氣即將耗盡。
又過了半個時辰,元常欣喜地叫道:“陛下,皇子馬上就出來了。賀蘭公子,再用力一次,很快就結束了。”
賀蘭驄茫然地看了看元常,搖頭,表示自己已經無力可使。
元常大驚,“再一次,一次就好。”
皇帝托住他的頭,一個深吻落在他的額頭,鼓勵著道:“賀蘭,馬上就結束了,聽元常的,就一次。”
已經痛到極限的賀蘭驄,忽然有種不甘的感覺,他略略集中意識,猛吸了口氣,又一次攥緊雙拳,咬牙做了最後的努力。果然,覺得有什麽被擠出體外,肚子一下就覺得空了,下麵溫熱一片。意識有點模糊,但他還是聽到了嬰兒的啼哭聲,還有元常大聲的報喜。
“恭喜陛下,是個皇子!”
皇帝閉了眼睛,喜極而泣,殿內跪了一地人,紛紛向自己的國君道賀。皇帝輕吐一聲:賞。
元常讓老太醫幫忙,把小皇子洗幹淨了,裹了代表皇家的明黃色小褓被,遞給皇帝。
此刻,人人歡喜,卻沒發現,賀蘭驄眼神呆滯,嘴角扯動幾下,眼皮又緩緩合上。
皇帝接過自己的兒子,看紅撲撲的小家夥張著小嘴巴,眼珠左右在轉,打心裏歡喜不已,啵的一聲,親了小家夥嫩嫩的小臉頰一口,招的一旁伺候的人哄堂大笑。皇帝高興,也不計較。以為這孩子想見賀蘭驄,笑了:“等等啊,父皇抱你看他,咦……賀蘭,賀蘭!”皇帝大叫,聲音瞬間提高數倍。
元常聽皇帝語氣不對,也過來,這一看大驚,剛產子完畢的人,麵色青白,嘴唇絳紫,知道出了大事,元常又打開才收好的針包。
“救、救人……”皇帝慌了,皇子帶來的喜悅,一瞬消失的無影無蹤。
“臣……遵旨。”原本以為一切結束的元常,心一下又被提起來。發青的麵色,絳紫的嘴唇,太不正常,還有淺弱的脈息,真是糟糕!
等在外麵的賀蘭如月,聽到那聲嬰啼,本以為父子平安,才鬆口氣。這時見一群太監進進出出,各個表情緊張,不知出了何事,女人一下又慌張起來。
皇帝出來,把孩子塞在她手中,說句請太妃先代為照看後,便急急返回內殿。
寢殿裏,再次陷入忙亂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