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避與命運 三

皇帝從沒有想過,會和翼王這隻夾起尾巴東躲西逃數年的大灰狼碰麵;幹戈更沒有想過,有一天會和自己的舊主以這種敵對的身份碰麵。

留侯府有座觀月樓,那年皇帝陪賀蘭驄省親時,曾在趙棟的陪同下,在此處登高遠眺。翼王麵上露出他一成不變的招牌笑容,見到下麵自己期盼多日的人來了,難掩心頭喜悅。啪,合起骨扇,勾起嘴角。

“有朋自遠方來,不亦說乎。幹戈,你與本王好久不見,本王很是掛念。”這翼王喜笑顏開地和幹戈打招呼,把北蒼天子曬在一邊不聞不問,未見元文敬有不悅之色,心裏倒也佩服,娃娃皇帝長大了。

幹戈不言,皇帝沉下臉,道:“賀蘭呢?”

“急什麽?”翼王嘿嘿笑著,“都說北蒼天子對一個癡傻皇後用情至深,果然傳聞不假,本王佩服。”

皇帝冷笑,“都道傳聞真假難辨,可也非空穴來風,翼王走過大半生,見多識廣,難道不明白這淺顯的道理,要朕來教麽?”

翼王被皇帝一語噎住,悄悄皺了下眉,初次見麵,不想讓這小皇帝先占了口頭之俐。心裏總是不大舒服,這麵上也不自然起來。不去理會皇帝,轉而又看向幹戈,“你與本王,一定要走到今天這一步麽?”

幹戈抱拳,“王爺,幹戈在你麾下多年,高低你待我不薄。當年不解樊城之圍,幹戈可以不去計較,如今,你拿了我的兄長,幹戈無法容忍。王爺若是還念舊日之誼,放了家兄,幹戈保證放王爺一條生路。”

“生路?哈哈……哈哈,幹戈,本王聽到很好笑的話。你在要挾本王麽,好像籌碼如今是在本王的手上。”翼王覺得很好笑,笑了好一陣,止住笑聲,對身後道:“帶上來。”

這時,有人推搡著被五花大綁的人,把他一直推到觀月樓二樓的憑欄前。

時間仿佛停止,所有人把目光齊聚發絲散亂,那一片蒼白死寂的麵上。

“賀蘭。”皇帝聲音明顯發顫。

“大哥。”幹戈見到人,仍是不確信。

皇帝與幹戈突然見到幾月未見的人,心裏的喜悅,還是被無法言喻的擔憂代替,以至二人的呼喚,竟顯得有些無力。他怎麽會這麽瘦,如此單薄,翼王定是不停在折磨於他。

賀蘭驄乍見到他二人,不由一愣,大概是沒想到因為自己,令他們這次上了同一條船。見黃文緊隨幹戈,心裏暗暗替他歡喜,自己的弟弟有了最好的歸宿,他這做哥哥的自是高興。再看一旁的皇帝,遠遠見他期待的眼神,心裏歎氣,不想見到你,終還是躲不過。隻可惜,這次翼王不會輕易放過我,你們這趟怕是白來了。心裏計較一番,冷笑了下,大聲道:“我在這裏做客,隨意自在,誰要你們不遠千裏跑來送死,敗我的興。”

“你說什麽?”翼王驚詫,這賀蘭驄難道瘋了不成,對千裏迢迢跑來救他的人,竟說出這等令人心寒的話。轉瞬明白他的意思,翼王揚手就是一巴掌。

皇帝見賀蘭驄的臉頰頓時高高腫起,又驚又怒:“趙禎,朕奉勸你對賀蘭客氣些,否則、否則……”

“否則什麽?”翼王打斷皇帝的話,饒有興趣地等著他的下文。

骨節在咯咯作響,皇帝咬牙道:“死無全屍,夠了麽?”

啪啪啪,翼王拍手,“夠狠,有心了。”

就在這時,幹戈也緩緩地道:“若是家兄受到傷害,幹戈絕不輕饒於你。”

翼王抿嘴一笑,手持骨扇,指了指他身旁,“他傷了賀蘭驄那麽多年,本王倒要看看,你將待他如何?”

呃?被翼王反將一軍,出乎兩位國君的意料之外。

撲哧一聲,皇帝笑了,“趙禎,你少在此刻挑撥離間,朕與西戎新君的帳,可稍後再算。眼下,為了賀蘭,朕與他可以摒棄一切恩怨,同仇敵愾。”

“可是,我不需要。”賀蘭驄冷冷接了皇帝的話。

皇帝眯起雙眼,高聲道:“賀蘭,這麽多年,朕縱是大罪滔天,是否也該給朕個悔過的機會?你一時拿不定主意無妨,朕可以等,一年不成就兩年,即使等上朕的後半生,朕亦在所不惜。朕隻信,精誠所至金石為開。”

“好深情,可本王等不了。”翼王不等賀蘭驄答話,對皇帝道:“行了,說些正經的,本王問你們,東西你們可帶來?”

皇帝一揮手,安榮自錦盒中取出黃綾緞的小包打開,把裏麵的玉璽高高捧起,那邊,黃文同樣,把代表西戎國至高皇權的玉璽也托在手中。隻見那翼王一見玉璽,頓時兩眼放出貪婪之光。

“東西已帶來,何時放人?”皇帝說話時聲音冰冷,眼睛卻不去看翼王,隻停留在賀蘭驄的麵上。剛才那一掌一定很痛,突然想起自己曾經讓寧羽打過他兩百多個耳光,皇帝這心一陣陣抽痛。難怪賀蘭不肯原諒自己,自己做下的惡業太多,哪是幾年的溫情就可以補償得了的。賀蘭,這次,朕既然來了,就不會再放手,朕寧可失信於你,也要把你帶回去。帶你回去,拿一生去補償你。

翼王把目光收回,瞟眼身旁的人,笑問:“你看,讓他們用什麽方法獻出玉璽,更有趣些?”

“瘋子。”賀蘭驄淡淡回了他一句,把頭扭向一邊,眯起星目。從這裏,可以看到熱鬧的東林街景,今日,好安靜啊,大街上竟然一個人也見不到。

“既然你不肯說,那就按本王的意思辦。”翼王誌在必得地俯瞰觀月樓下的兩位帝王,大聲道:“本王要你們親自跪在本王麵前,把玉璽高高奉上,本王要你們開口相求,求本王放了他。”

也許,翼王真的瘋了,他洋洋得意地說出自己的遊戲規則,在接下來的等待中,他既沒有等來那二人下跪奉上玉璽,也沒等來他們說恕難從命。

賀蘭驄嘴角彎起一個美麗的弧度,把麵前一縷亂發甩到腦後,輕輕地道:“做得好。”

翼王一愣,“做得好、做得好?”心裏怒極,左右開弓,連摑賀蘭驄幾個耳光。

“趙禎,你再敢動他一根汗毛,朕定將你碎屍萬段……”龍顏震怒,皇帝開始咆哮,若非被安榮拉住,幾乎躥出去親手剮了翼王。

“呦,你看,似乎你在他們心中,並沒有那枚玉璽重要嘛。”翼王“好心”提醒著賀蘭驄,想看看他的反應。

憑欄後的人,傲然而立,雙頰已經腫起。對翼王的嘲諷並不在意,他忽然問道:“你知道玉璽代表什麽嗎?”

翼王一愣,“玉璽代表什麽?”

賀蘭驄見翼王衝自己一聳肩,一副願聞其詳的表情,嗬嗬一笑,“玉璽既是皇權的象征,同樣也代表責任。”

“責任?”翼王又是一愣。

“玉璽,不止是一枚小小的寶玉,它關係著天下蒼生的安危,萬民的生計。”聲音緩緩抬高,賀蘭驄道:“幹戈是西戎國新君,繼位不久,此時正是該多為社稷操勞的時候。他不肯交出玉璽,說明他不願把西戎百姓的安危交給你這等宵小之人。”

幹戈顰眉,大哥,你誤會了,幹戈不會因為一枚玉璽而置你的生死於不顧。

“好,好,說的很好。那再來說說,和你夫妻‘恩愛’數載的北蒼國天子,為何也不肯交出玉璽救你。”

皇帝暗暗咬牙,趙禎你這卑鄙小人!

賀蘭驄想了想,哂笑一聲,“北蒼元文敬,無論與賀蘭有多大過節,他都是勤政之君。於私,賀蘭對他之恨,至死方休;於公,他勤於政務、心係民生,算得上一位明君。他不交出玉璽,在賀蘭的意料之中,不過,賀蘭還是那三個字,做得好。怎可為一人之私,而丟下普天之下的泱泱大眾,那絕不是明君所為。”

翼王一怔,在他沒從震驚中醒過來時,皇帝開口,“賀蘭,這次,朕怕要讓你失望,為了你的安危,朕願意奉上玉璽。”那北蒼天子突然的一句話,令在場的一幹人各個瞠目結舌。

“哈哈……”翼王一陣狂笑,拍手道:“還是北蒼天子重情義,那幾年夫妻,自是鶼鰈情深,賀蘭驄,你聽到了麽,他肯為你獻出玉璽。”

賀蘭驄看向皇帝,一陣鄙夷,“你也是瘋子。”

皇帝滿腹愁思,自安榮手中接過玉璽,向前走了幾步。安榮知道他要做什麽,驚呼不可時,北蒼天子已經做了一個令人震驚的舉動。男兒膝下有黃金,何況九五之尊的真龍天子,竟然眾目睽睽之下,屈膝跪在觀月樓下,將雙手高舉過頭頂。

“玉璽在這裏,放了賀蘭。”皇帝開口。

翼王目的達到一半,心花怒放,這嘴上卻說:“你這是在求本王放人麽?”

“是,求你放了賀蘭。”

“嘖嘖,聲音這麽小,本王近來耳疾犯了,聽不到。真是對不住了,北蒼陛下,麻煩你再說一遍。”

皇帝咬緊牙關,大聲道:“求你,放了賀蘭。”

夏日的蟬兒吱吱叫個不停,天氣很悶熱,安榮抹去額前的汗珠,對元文敬放下帝王尊嚴所做的舉動,無可奈何。從一國之君來講,他此舉無疑是舍棄一國的威儀;從一個慢慢懂得用情的男人來講,他這麽做,隻為換取賀蘭驄的一夕平安,也算是為心愛之人拋下一切。此舉,絕無苦肉計的嫌疑。皇帝在臨行前,已經頒好詔命封存,若此行出現不測,由太子元念北繼承大統,憲王元常輔政直至其成年親政。

被皇帝一跪震住的幹戈,從震驚中清醒過來,對翼王道:“放了我大哥!”

翼王不理幹戈,隻命人下去取北蒼國玉璽,嘴角泛起一抹冷笑。

賀蘭驄緩緩閉了眼睛,無言以對。元文敬,我對你很失望,終究你是不肯放過我。

觀月樓下,已有人自皇帝手中取走玉璽,離開時,不忘衝皇帝唾了一口。皇帝任那口水在麵上自然風幹,沒有去擦拭。與賀蘭曾經受過的的屈辱相比,這又算什麽呢?

“幹戈,本王顧念昔日之誼,今日先放過你,西戎國玉璽暫放你處。”翼王狀似大度地微笑著,輕搖骨扇,一下又一下,目光所及,見心腹從元文敬手中拿回玉璽時做出侮辱舉動,那北蒼皇帝居然就生生忍了,不禁更是得意。他對著身邊說:“賀蘭驄,這北蒼皇帝對你倒也算一往情深了,可惜啊,本王無論如何,也得不到他。他的心,本王越來越看不透。罷了,隨他去吧。今日,你說,本王該如何發落你呢?”

賀蘭驄嘴角一扯,無聲笑笑,“悉聽尊便。”有種預感,這次隻怕真的難逃一死。與其受盡侮辱,不如痛痛快快來個解脫,在北蒼國也曾日夜期盼,願望不得償,回到東林故地而實現,倒也了了一樁心願。至於誰來結果自己,那倒不用多費心思,總之,目的達到也就是了。

翼王似看透他的心思,看看下麵的皇帝,衝自己的手下擺擺手。

觀月樓下的人等了很久,沒有等來賀蘭驄被送下來,忽然發現上當,皇帝驚呼,趙禎,你好卑鄙!

紫袍幘巾的人聞聽愜意大笑,“黃口小兒,本王何時說過,交出玉璽,一定會放人。”

“你?”

不及皇帝再說什麽,翼王緩緩地道:“一切該結束了,元文敬,本王要你今日有來無回。”似有意,去看幹戈,“你若還願追隨本王,就上樓來,本王也可保全與你。”

幹戈抱拳,“多謝了,不過,我不需要。”

緩緩拔出佩劍,割下一角衣袍,甩手拋開。就見翼王雙目噴火,幹戈,好,很好,你竟是要與本王割袍斷義。既是如此,那就休怪本王翻臉無情,連你一並收拾掉。

翼王埋伏在暗處的死士紛紛現身,手中強弩對著皇帝等人。

安榮抽出腰間軟劍彈直,擋在皇帝身前,雙眼眯起,警惕地看向四周。這群死士,從衣著看,正是當年漁陽衝亂禁軍,放走幹戈與賀蘭驄的人。如今,他們依舊青衣竹笠,隻不過每人手中多了一隻強弩。知道這些死士的厲害,安榮不敢有一絲大意,把皇帝護在身後。

“護駕!”這是北蒼與西戎兩國侍衛統領同時喊出的話,天子有失,則天下大亂。

帶著撓鉤的弩箭自四麵八方,飛向被圍在觀月樓下的二十多人。看翼王的意思,鐵定是要把他們射成刺蝟。翼王接過手下遞過的茶碗,淺呷一口,大讚好茶。有好茶,當然還要有好的戲看才行。見下麵的人手忙腳亂地拿武器格擋四麵飛來的弩箭,眉毛飛揚,嘴角勾起優雅的弧度。

一聲慘叫傳來,不知是哪邊的侍衛中箭。

望著密如飛蝗的箭雨,皇帝皺眉,心中叫道,元常,你怎麽還不來!

噗,一聲利器入肉的聲音,黃文驚呼,“陛下!”

原來,幹戈發現一隻弩箭飛向黃文,想那黃文不會武,心中焦急,合身撲上,替他擋了一箭。

“陛下,小心!”安榮擊落一隻飛向皇帝的弩箭,大聲叫著。回頭再看,見黃文正準備拿小刀替幹戈剔出箭簇,卻被他一把推開,一隻弩箭自二人中間飛過。

皇帝擰起眉毛,遲遲不見元常來援,心裏開始一陣陣慌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