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闕 燃文
阿南不知何時到了我們身後,“你們在找什麽?”她脆生生的嗓音響起,把我們這些心懷鬼胎的人全都嚇得跳了起來。
我們每一個人都各懷心思,居然在阿南向我們施禮時全都沒有反應。她身後帶回了長信宮一大群的宮人。他們也都跟著他們主人跪了一地,向我和母後磕頭。
此時我才回過神來,“楚賢妃哪裏去了,我們到處找你。”
錢寶寶也忙急急跟上來說:“楚賢妃可知道,林修儀死了!我們……我們來看看……看看楚賢妃種的藥。”她今天說話有些奇怪,居然有些斷續。要知道,她本是個說話非常利落的人。
阿南淺笑了一下,“妾聽說了,”阿南走過來,“妾一早去了太醫院,回來才知道林修儀的事。妾原本還想……算了!林修儀怎麽就死了呢?”她不動聲色,與我以前映像中的阿南有些不同。這小東西太鎮定了,以至於看上去都有些奇怪。我們這麽多人站在她藥畦前,她難道都不對此好奇一下嗎?
我心虛,竟不敢再對她多說什麽。
阿南連看都不看我一眼,直接走到母後麵前。她襝衽向母後行禮。“妾去太醫院,是因為昨晚紫榴宮叫妾過去。懋兒那孩子不太好,幾個時辰也不吃一回東西。”阿南不問林修儀是怎麽死的。
說完,她自己走到藥畦邊,府身向藥畦裏看了一眼,“這是誰幹的啊!”她冷笑了一聲,“我的藥畦裏怎麽憑空多了這麽一大株斷腸草出來?還和我的金銀花擠在一起!”
阿南說這些話時,她那淡定的態度,一時把我們所有人都鎮住了。我們竟然沒有人意識到她直接說出了最危險的話。阿南承認了她的藥畦裏有斷腸草!
阿南直起身來,目光掃過所有此時在現場看熱鬧的人。
她的目光在掃過我時,那股子嘲諷讓我無地自容。
“原來林修儀是被人毒死了!”阿南好像才知道似的,“殺了林修儀的人這是想栽贓給我啊!”阿南點頭,她的目光特別的在我的幾位嬪妃的臉上停留了一遍,目光如刃,被她掃到的幾位全都低下了頭。
有那麽一瞬間,我突然意識到我以前一直在猶豫的皇後之位,其實早就沒有爭議,那個最合適的人就在眼前。阿南以前被我疏忽,一直沒有她出頭的餘地。一旦給她機會,她天生的氣質,足以淩人一頭。
“皇上曾問妾為什麽不喜歡為自己申辯。”阿南的頭轉向我了,向我點點頭,“妾今天實說吧,那是因為妾覺得這後宮中小伎倆太笨了,不值得一辯。”
阿南看著我,看得我心思煩亂。其實此時是應該由我來幫她說話是不是?可不知為什麽,我每每總是恰好在不能幫她的立場上。今天也是一樣,如果我明著幫了阿南……
我是皇帝,卻每每在自己的後宮中顯得無可奈何。到了阿南需要我的時候,我總是隻能做出旁觀者的樣子。但我相信阿南,她聰明且有勇氣。她說的對,對她來說,這後宮裏,許多人都太笨了。
我回視阿南,用眼睛悄悄給了她一個笑。
阿南的目光移開了,她向那個宗人府的老宦官呶呶嘴,用命令的語氣說:“把那棵葉子發蔫,莖枝完全光滑無毛的假金銀花撥出來。”
那老宦官聽了,忙依言去藥畦裏連根撥了那花出來,恭恭敬敬交到阿南手上。
阿南手裏掂著那棵藥草,神情古怪的看了看馮嫣兒,又瞧了瞧錢寶寶。把那兩個都看毛了。各自向後縮了一下。
“阿瓜。”阿南呼喚。
跟在她身後的阿瓜立刻上前一步。
“說說這棵草為什麽不是原本我藥畦裏的?”阿南說。
阿瓜上前去伸了脖子向阿南手上瞟了一眼。“葉子蔫了,根上有舊斷痕。是從別處撥了剛移過來的。”阿瓜那還帶點童音的聲音,在安靜的人群中格外清晰。
“還有呢?”阿南追問。
阿瓜又歪頭看了看那棵藥草,“根上附著黃泥,不是咱長信宮的泥土。咱長信宮藥畦的泥土是賢妃從禦溝中淘的,是黑色的河泥。這草藥原本是種在黃泥裏,種入咱家藥畦後還沒經過水呢。”
阿南笑起來,用嘲諷的目光將在場那些鶯鶯燕燕又掃了一遍,“這宮裏人人都說我的阿瓜笨,可和這宮中有些自以為聰明的人一比……”她隨手將那斷腸草一扔,一轉身在母後麵前跪下了。
她膝行上前,抱住母後的腿,“母後,有人陷害妾,求母後為阿南做主!”她竟不是求我。
母後已然信了阿南,老人家見多識廣,什麽鬼譎沒見過啊!她撫撫阿南的肩,“賢妃起來,哀家明白了。”母後的龍頭拐又篤篤地敲響著地麵了。自從上回母後因林美人滑胎氣暈過去之後,母後便片刻不離這拐子。
此時我生怕母後一生氣,身體又撐不住,忙上前扶著母後。
母後推開我,“這後宮是有王法的!”母後沉聲說,“你們誰幹的?此時快些自己出來認了。不要等我查出來!”
我也說,“即是做了,便到了承擔後果的時候了。”母後早說過,後宮如戰場,除非是有本事做了不被人抓到,否則輸便輸了,各自認命。
沒人開口,大家本能的都在我和母後的威嚴中向後退。
我猜阿南已經知道了,可她此時卻又不說,隻沉默著,局外人似的。我又去看弦子。這孩子居然也不理我,此時跑到阿南身邊,依在阿南的身側。我最近一直讓他在我的禦書房裏隨便看書,也沒換得他的一點對我親熱嗎?這小家夥也精滑得很!
“紅櫻!”母後一聲斷喝。紅櫻是母後指派給阿南的,一直是阿南宮中管事的大宮女。此時母後喚她自然因為母後覺得她的自己人。
紅櫻這一回也不像以前那般害怕推托了,也許是跟阿南久了,被阿南□得差不多,倒有了些阿南那永遠從容不迫的儀態。她此時慢慢走上來,跪在母後腳下。“啟稟太後,今天一早隻有太後宮中的董德來過長信宮,”她竟是一下子拋出了名字,“他說是奉太後之命,來問問我家賢妃幾時給太後宮中換紗窗子,太後要豔一點的顏色,紗麵子領出來後,讓我家賢妃先送給太後看過。他來時太早,我們手忙腳亂不及迎他,他就先在那花畦下站了一會兒。奴婢出去潑賢妃的洗臉水才看到他。”
母後的身體明顯在我臂彎裏晃了兩晃。我忙抱住母後,“母後,我們先回去。”
母後的臉色白下去,又有些發暈了似的。
董德,原本是母後放在我宮中的宦官,因為他向母後報告我的行蹤,而被我打了五十大板。他是有些地位的大宦官,那一回被我打得既傷了身體,又失了麵子。便在我的宮中呆不下去。後來他自己的要求,又回了母後那裏。
我覺得此時,事情已經亂得不可收拾了。
說實話,林修儀死了,我倒也不怎樣。那女人在宮中偏執難纏,得罪人不少。雖說為我生了長子,可她那人的性子,在宮中實在是很難長久的。她死了,我竟是一點也沒覺得意外。
待到發現有人布局陷害阿南,我也並不十分緊張,畢竟這是我的後宮,隻要我堅持也沒人能把阿南怎樣。隻不過阿南以後名聲難聽,怕是再想問鼎皇後便有些困難。
可是到了現在,當我發現她們竟敢連母後都一起陷害利用時,我已經徹底的絕望了。這是個怎樣的後宮啊,人人都說享什麽齊人之福,可事實上,女人多了便是這樣!連宮中太後也敢不能逃過。
母後努力的支撐著自己,嘴裏隻恨恨的念出一句:“我的宮中!”
“那董德不會已經來了個畏罪自殺吧?”這回我直接問阿南。我看眼下這形式,阿南已經是把局麵牢牢控製在自己手中。她是胸有成竹而來,也許一早那個董德剛走,阿南就已經發現了花畦中那棵毒草。
阿南與一般的女子不同,她本曾經是最尊貴的公主,後來卻父母雙亡寄人籬下,再後來又更進一步落到階下囚的地位。她本就聰明過人,後來又遍曆人心。經曆的挫折多了,那顆心就異常敏銳。我記得我和阿南那時在船上的情景,阿南自己做事是絲絲入扣,對阿瓜的訓練也及其嚴格。那種謹慎細致已經到了事無具細的地步。
人生對阿南來說,就是心裏那一道厚厚的牆,把一切可能的傷害擋在外麵。
阿南此時看了看麵色蒼白的母後,又咬了唇,毛絨絨的大眼睛瞥我一眼。她的目光裏有憤慨,但終於更多的是不忍。
“母後別擔心,妾猜想那董德也是受人指使。”阿南又反過來寬慰母後。
“大約是因為朕上回打了他而心懷怨恨。”我說,“母後別理這小人,朕馬上去殺了他。”我也哄母後。
“可董德他去不了紫榴宮,”母後一字一字的說,“下毒是另有其人。”母後雖然看上去十分不好,可腦子卻很清醒,她反手抓住了阿南的手腕,“是誰向林修儀下的毒?”連母後也看了出來,阿南已經控製了眼下的形式。
阿南低了頭,似乎並不想說。她那遲疑的樣子哪裏逃得過母後的眼睛,“懋兒……”母後抓住了阿南的手臂,“懋兒沒事吧?你一早去太醫院……”
“懋兒沒事,”阿南忙安慰母後,“這是另一件事。”她想了想,“懋兒不愛吃東西的傳言是假的。”阿南說,“今早我帶著華太醫去了榮安宮。”她看了一眼錢寶寶,“因為錢德妃不在,所以也沒有告訴錢德妃。”
阿南分明是趁著錢寶寶在與我們周旋時,硬闖了榮安宮,她隻是沒有明說罷了。
“妾一夜沒睡好,意覺得昨晚是有人故意引妾或其他什麽人昨天去紫榴宮。妾粗通醫理,昨天一看,有些懷疑懋兒睡著的樣子,像是有人下了藥。”
“阿彌駝佛!好在昨天妾身沒去!”馮嫣兒突然大聲的說。
所有人此時已經都明白了,大家一起看錢寶寶。
錢寶寶還兀自硬撐著,她的目光變幻不定,卻還是努力維持著她的儀態。隻是,她那闊大的麵孔上有一滴汗流了下來。“看我幹什麽!”她厲聲說。
“那麽,懋兒身體其實沒事嘍?”母後問,老人家聽到這個,又有些驚喜的樣子,人也一下精神了。
“不,”阿南又回頭看了一眼錢寶寶,“華太醫說了,懋兒怕是不好,”阿南用手指點了點自己的腦袋,“有問題的地方怕是在這裏!”
在我們還不理解她是什麽意思之前,她想了想又說,“孩子因為腦子不太好,隻是吞咽困難,並不是不要吃。他需要有而耐心的奶媽。但終究還是不太好,如今又有人向他下藥……”
此了此時,我已經再也聽不下去,我明白,這是說我的懋兒是個癡呆兒啊。我本來滿懷希望的長子,原來竟有這麽嚴重的問題,我原以為此生我好歹能有一個兒子,就算他生得弱一些,至少我能將我的希望寄在他身上。可此時,我竟得到了這樣一個結果!
我也許早該讓華太醫看看的,阿南告訴我這滿月的孩子不能辯聲時我就該強製讓大夫看看他的。
不!我怎麽糊塗了,應該是從這孩子差點滑胎起就已經種下了今天的禍根。後來無論我再做什麽,都已經沒用了。隻可憐我那滿懷的希望,竟是空歡喜一場。
天地昏暗,一下子失去了那滿眼的亮色,難道這就是我的命嗎?我臉頰上有熱乎乎水樣的東西向下滾落。
“你胡說!”錢寶寶一聲尖叫。
而母後怔怔的好一會兒,然後身體便軟軟的倒在了我的懷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