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闕 燃文

聽到我回來,李濟那老西來找我了。害得我不得不匆匆離開阿南。臨走,我抽了阿南頭上的碧玉簪插在自己頭上,把我的白玉簪丟給了阿南。

“這白玉簪被你玩了許久,朕不要了。”我說。乘著阿南還沒回過神來,趕緊不那麽光明正大的走掉。

李濟跪在兩儀門外。一大把年紀了,腿又不好,跪在冰冷的青石地上,我也有些不忍心。不過此事說來他是有錯的。我裝不得好人。

宮人帶了那老東西到了我麵前,他戰戰兢兢又作勢要下跪,我手一翻,把一張軟墊扔在他的膝下。那老東西正好跪在那軟墊上,我沒叫他起來,就讓他跪著說話。

李濟覷探我的表情,“老臣望皇上恕罪。”

“丞相何罪之有啊?”我故意拖了個長腔,隨手拿了肘邊一個卷軸,裝模作樣的慢慢展開,打算細細觀賞的樣子。打開之後才發現,這就是我與阿南共畫的那張小院雪晴圖。

“臣錯在不該一女議兩家,當初是九王先向老臣議婚的。”李濟的頭低下去,一直低到整個人完全匍匐在地。“臣是一念之差,有攀附皇上之心。”

看不出來,這老家夥拍得一手好馬屁!

“老九現在可憐嘍,”我故意說,“聽說在代郡他混得很潦倒。”

我的目光在眼前的圖上掠過,總覺得這圖還是少了什麽。

李濟想了想,最後還是說:“皇上英明。”

“真的英明?”

李濟偷看我一眼,屋子裏煙道通著,有些熱。他卻還沒脫去外麵的皮衣,結果自然可想而知,此時他真可以用汗如雨下來形容,“其實皇上還得防著點才行。就算沒有九……”他說,“無風不起浪啊。”看到我的眼睛轉向他了,他立刻以頭搶地,“臣聽說建章將軍曹定去向不明,皇上得留心。”

我不作聲,冷眼看李濟。君臣之間有時真是奇怪,我並不喜李濟,這老東西既頑固又自私。但我也知道,李濟其實從骨子裏還是怕我。他膽色有限,並不能對我構成太大威脅。

此時,有人進來通稟,說母後等我等得心急,問我什麽時候過去。想我一身是血的回來,這事肯定已經傳到母後的耳朵裏了。而我回宮這麽久,先是與鄧芸阿南相處,接著又是見眼前這老家夥,居然到現在還沒顧上去看望母後。怕是宮中有人多嘴,又讓母後擔驚受怕了。

在我長時間的沉默之下,兼之母後那邊催著,李濟終於沉不住氣,他抹一把汗,“臣聽說皇上派了人去極北的苦寒之地接什麽人,近日就要返回。而派出的人中就有建章營的……”

我一下子驚的跳了起來,這才想起阿南弟弟的事,的確,我向建章營調了一隊人馬去接阿南的小弟弟。雖然我沒有告訴曹定所為何事,但曹定應該是會知道的。至於馮家或者九弟知道不知道……現在看,連李濟都知道了!

我立刻讓李濟平身,隨手擬旨,又派了一隊的親衛以最快的速度趕去接應。此時的我,除了暗暗禱告千萬別出事外,再無它想。

忙完再看李濟,這老東西看著我嘿然無語。

“愛卿回去吧,”我歎了一口氣,“今日天色不早,明日準時上朝。”我對他,也就隻餘這幾句話了。以後,我們隻是君臣,最好大家都忘記姻親這回事。

我就知道母後得著急生氣。但我沒想到母後會在坤寧宮的院門口等著我。天寒地凍的,她老人家就那麽倚門而望,讓我這個做兒子的心裏愧疚。

母後一看到我,便連著上前幾步。一句話不說,手先沿著我的袖口塞進來摸我的胳膊。

“兒啊,沒傷著吧?”

“母後,我沒事。一點傷也沒有。”母後這一聲“兒”,幾乎讓我落淚。我攜了母親的手,向屋子裏去。

“回來也不先來看看娘,到底是……”母後沒有說下去。

這宮中果然全是些多嘴多舌的東西,我的一舉一動,全有人報給母後。

我們回到屋裏,我忙讓了母後榻上坐了。又去取旁邊的貂皮褥子給母後蓋腿。沒想到,就在這時。門外已經有人高聲通報:“楚賢妃到!”

我一愣,和我想的不一樣!

“瞪什麽眼,是娘叫她來的。”母後白了我一眼。

阿南風風火衝了進來,走得急,帶來一身外麵的冷氣。我悄悄看她一眼,我的白玉簪已經好好簪在她的發髻裏。她進來一看到我,也愣了一下。但她還是飛快的向我和母後進了禮。她還穿著剛才與我在一起時那身衣服,顯然她來得匆忙,也不知道母後是為了什麽事叫她來。

“你們兩個都坐下吧,身上的大衣裳也都脫了。屋子裏熱。”母後說。她看著我們兩脫了衣裳,各自坐好。又讓人給我們都上了茶。這才慢條斯理地說:“叫你們來,是為了向你們認個錯。”

阿南先驚得跳了起來,忙要給母後跪下。

“別,好生坐著聽我說。”母後聲音嚴厲地阻止了她。也不看我們兩個尷尬的表情,“這回皇上去了西北的消息是我走漏的。”母後直截了當地說,“人老了,嘴便多。那日看著自己膝下的媳婦們坐了一地,心裏一高興,嘴便沒收住。說什麽:也不知皇上厚衣裳帶得夠不夠,又說什麽:不知皇上是不是在氈帳裏過的夜……”母後停住了,從眼角飛快的看了我一眼。母後的樣子是真正的自責,她的手是藏在貂皮褥子裏的,可我還是看得出來,她的手在下麵不停的抓摸。

她吸了好幾口氣,才又開口,“直到楚賢妃死死盯了娘看,娘才知道自己是說錯話了。”

母後說到後麵,聲音就有些變調,眼淚有些忍不住的樣子。

“娘!”我叫了一聲。我一直與母後十分親密,私下裏一直像小時候一樣叫娘。母後隻有我這一個兒子,她不可能對我不好。到了此時,我又怎敢說母後不對。

我走到母後榻邊,隔了褥子,握了母後發抖的手。

“我剛才聽奴才們說,曜兒一身是血的回來了,心裏真是難受死了。”母後落淚了,“我這該死的老太婆啊!”

“娘,這不怪你。”我安慰母後,“是有人有心想殺孩兒。”

阿南也起身跪在母後腳邊,可她不說話。

“娘哪裏想到會是這樣呢!你們本該早早提醒娘的。你們有事不與娘商量,娘自然不知道這事是不該說的。娘還是從曜兒宮中小太監嘴裏聽說曜兒拿了禦雪的衣裳,才推測曜兒是去了西北。”

我又看了一眼阿南。難怪她不說話,她早知道母後會指責到她。母後說“你們”顯然是覺得阿南和我一起瞞人。其實我也並沒有告訴阿南我要去西北,她是自己猜出來的。

“娘,沒事的。”我哄著母後,“孩兒不是好好的回來了嗎?”

“後宮之中,咱們母子的身邊,有想置咱們於死地的人啊!”母後從褥子裏抽出了手,反抓住了我的手。她這麽說的時候,還向著阿南瞪了一眼。母子一體,阿南就是外人。

阿南的臉上一臉的無可奈何。

“我知道,”我笑,“娘,這事您別管,倒是我上次說的裁撤後宮的事,娘考慮得怎樣了?”

母後長歎了一口氣,“娘管不了你了。”

其實我心裏也不痛快,我宮中的太監竟敢把我的事逐一向母後報告。一舉一動全在母後掌控。這樣算起來,到底是誰在管理著天下?上一世,我就吃虧在甩手不管,後來死無喪身之地,直到現在都還沒弄清自己是怎麽死的。

“你不許去處罰你宮中的太監,”母後突然說,她總是能及時看穿我,“我是你娘,是這宮中的太後,這宮中的事,難道我還不該問了?”

阿南看到母後語速快了,忙向一旁打手勢,要了一碗茶來,遞到母後麵前。

“好!聽娘的。”我打著哈哈,接了阿南手裏的茶,端著,示意母後潤一潤嗓子。“娘自然該問。”我說。

可此時,我心裏想的是:我得找個由頭把那個多嘴的太監殺了。不然這宮中的人不會知道誰才是他們的主人。我早對幾個知道我帶了什麽衣物的太監告誡過,不得說出一個字去。敢公然違令的,早就該知道自己的下場。

母後終於把茶接了過去。

阿南低了頭,我覺得她心裏在偷笑。

母後瞟了一眼跪著的阿南,“你也不用跪著了。我這也是為了在皇上麵前替你洗清,免得你還要向皇上解釋。哀家不欺負你們小輩。”

“母後……您……”阿南有些哭笑不得,“母後說哪裏去了。”她跪著沒有起來。

想來剛才我和阿南在流杯殿裏的談話母後也知道了,這後宮,我還有秘密可言嗎?這樣看來更是不能對這種傳話的奴才手軟。

“在後宮裏,楚賢妃也算是個俏的,皇上如今既是這樣對你,你就惜福吧。”母後用茶碗蓋撥弄著茶湯上的浮沫。並不喝,“淑妃脾氣嬌貴,有時有個失手什麽的,隻要沒碰著你們,你們也不要一味盯著她。”

阿南慌忙低下了頭,“母後……”

母後歎了一口氣,“我最怕你們後宮紛爭。如今淑妃在宮中,也有點牆倒眾人推的意思,你們兩個就別再摻和進來了。”

此時阿南正好抬頭看我。我倆對視了一眼。看來,向母後告馮嫣兒狀的,還另有其人,而且不隻一個。隻是母後出於她的考慮,不肯告訴我們馮嫣兒的摘星閣到底怎麽了。

“總之,曜兒,”母後看我,“你還得按規矩行事,不能讓別人說了你的不是。馮淑妃現在還是後宮之首,當初是你吵著讓她坐上那位置的,如今大家可也都看著呢。”

“是!母後。”對母後,我總不能當麵違拗。

“至於為娘我,以後我也會不聽、不看、不說。少給我的皇上惹事!”

“娘!”我又一次覺得十分愧疚,母後終究是最疼我的。雖然我也知道母後不可能真的不聽不看不說。

我也許真不是好兒子,一從母後那裏出來,我就咬了牙向我自己的承乾殿飛走。

可憐阿南踉蹌跟在我身後,她怕路滑,越怕越走不穩,又不敢高聲,隻一聲聲的念叨:“製怒製怒。”

我不理她,這事她攔不住我。我宮裏那個多嘴的太監,母後隻說別殺他,那我今天就不殺他,我先打他五十大板。以後再找借口殺他還不容易?

阿南看我這樣,隻得歎了一口氣,她在半途中停了腳步,“那我不跟著皇上過去了。”她說。

那意思是:她要明哲保身,不想摻和到這件事裏。

我回了頭看她,“你去錢昭儀那裏坐坐吧。和她聊一聊去。”

我的口氣是命令。我想宮裏鬧得這麽亂,錢寶寶天天與馮嫣兒不對付,說不定也知道些什麽。

阿南鼓著嘴不那麽情願,此時天色暗了,連景物都有些看不清楚。我倒是能理解她,天晚想回自己宮中取暖,不願意為我當耳報神。可她也該在宮中多走動走動,免得被人瞞騙了。

我本來還想再勸阿南幾句,就在此時,我的耳朵裏似乎聽到了歌聲。那歌聲從很遠的地方傳過來,在混沌不清有暮靄中,在灰蒙蒙的屋脊上,在死寂的宮牆間,尖細的聲音有些聽不清楚,還似乎有些詭異的飄渺,我隻聽到其中一句:“皇孫死,燕啄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