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宮 燃文

碼頭的石階上,迎麵就以看到並列的三窟造像。此時迎著晨光而立,春日朝陽柔和的光線,將它籠罩在一層暖暖的金色裏。

步行的香客此時還都在山路上跋涉,一時窟前空階草深,寂靜無人。有一隻山龜正從窟前雜草間遲緩的爬過,想到水邊飲水。

我看窟洞兩邊的山壁有些崩塌,顯是好久沒人照料了。佛書講六境十八界,一步一蓮花,畢竟是需要寧靜修行才能達到。連年戰亂,還是影響了人們在精神上追求。

這裏我以前來過幾次,窟內的釋伽像麵容慈祥,望之讓人心折。但我更愛的是窟外兩壁的前朝帝後禮佛浮雕,旌旗鑾輿代表著俗世的熱鬧與紛擾,還有那些帶著希冀與虔誠的世人像,神態各異,活畫出人心。

我並不虔誠,但大肇有前朝的遺風,百姓因戰亂和遊離而崇佛。身為皇帝,我有時也不免在人前作出信徒的樣子。人生如戲,演得久了,難免自己也分不出真假。

我這回讓二哥來洛京,一方麵當然是為了造成二哥站在我這一邊的假相,另一方麵,也是為了讓我自己積攢坐在這帝位上的功德。

可我那顆世俗的心,在釋伽麵前終究不那理直氣壯。

我們身後起了一些小小的紛爭。我回了頭去看。艙門邊,是馮嫣兒那神氣活現的宮女綠翹正斜眼瞪著阿瓜。

今天阿瓜斜背了一隻好大的香袋,此時她將這香袋緊緊護在懷裏,嚴防著綠翹似的。隻是圓圓的小腦袋低著,看的隻是自己的腳尖。

阿南叫了一聲,“阿瓜過來。”目光漠然的掃了一眼馮嫣兒。

一得這聲,小阿瓜便一溜小跑的湊到阿南身邊去了。向她的主人尋求庇護。

在阿南那天生高貴的目光下,馮嫣兒先是一愣,繼而似有些不服。這女人戰力超強,我生怕她此時就和阿南衝突起來。

正好此時,江中一條小船箭一般跟了上來。

“皇上,是急件。”如意看到那小船上的標誌,忙提醒了我一聲。

“你們先上去禮佛,朕等等就來。”我對二哥說。

“臣隨皇上,等一會無妨。”二哥忙回。

阿南聽到,再不招呼我們,一個人率先跳上了岸邊石階,領著阿瓜先行禮佛去了。馮嫣兒自然不去,一雙精明的眼睛隻盯著我看。

送來的急件上,清清楚楚印著南八營的火鑒。我當著二哥的麵接到手上。

二哥看到忙後退了幾步。

我假裝在看急件。

卻用眼角的餘光追隨阿南穿著白地墨蘭花的身影在釋伽的蓮花寶座前跪了下來。她默默的雙手合十祝禱,不知在求些什麽。她的背影似一株蘭草寧靜恬然,帶著南朝四百八十寺的煙雨,化入了北方的深厚的泥土之中。

父皇說,娶阿南才叫目光長遠,我現在知道是什麽意思了。

我有些神遊天外,腦子裏一直在琢磨阿南向佛主求些什麽。她會不會求佛主能與我生生世世為夫婦?會不會求佛主早賜她一個麟兒?阿南的心事我不知道,她似乎從來沒有向我敞開過心扉。

“皇上!妾不能去禮佛,皇上得代妾多燒一柱香喲。”馮嫣兒已經有些不耐,她一慣以她自己為中心,不大願意忍受等待的寂寞。

不過,這一回她提醒的正是時候。我幾乎要忘了我的正事。

“二哥,”我叫了一聲身邊的二哥,等他擺出認真的傾聽的樣子,我便接著說,“你說南方再發兵變的可能性有多大?”

二哥有些警覺的樣子,可他的回答卻幾乎是不假思索,“南方不可能再有大變了,早就刀兵入庫,他們拿什麽與北邊抗衡?”

我笑了一下。二哥說的對,卻沒有說到點子上。這不是實力的問題,這是人心的問題,如今人心思定,應該是不會再發生內亂了吧?

“我要調動南八營,調往西北。”我揮動手上那份虛假的急箋,“南八營長久養兵不用,最近有躁動的趨勢。”

我要調動南八營,徹底從馮驥手下調出來。但不是現在。

二哥愕然看我,“躁動?躁動就讓他們去與西戎血戰!”

我不動聲色,二哥在這方麵倒還是老樣子,總是想戰,不會瞻前顧後。

我把信箋揣入懷裏。“我們也上去吧。”我對二哥說。

此時阿南已經在各位菩薩麵前前供上了香燭。緩步四下走動,欣賞起石窟中的飛天浮圖和石崖兩壁上的禮佛浮雕來。

她倒是看起來淡定得很。

我此時卻說不出心裏的滋味,即希望阿南今天是真的沒受傷害,又在心裏暗暗企盼阿南對我的在乎。

我有時希望阿南能和別的女人一樣,在我麵前表現出她的醋意,甚至希望她在我麵前大大方方的爭寵。但我心裏也明白阿南她好像不是那種人。她天生的驕傲和自尊讓她做不了那樣的姿態。如果是那樣,我便更對不起她了。

時間並非不多了,我此時警覺起來,兩隻耳朵努力捕捉著四周的聲音。石窟的頂上是普通的山崖。兩邊坍塌了。都有小路通到石窟前麵。按我早先我安排,那些家夥應該早就到崖頂等著了。此時不知躲在何處,我都沒能覺察到他們的存在。

我對二哥說,“我們上去吧。”

按約定,如意立刻高聲呼喝。“皇上起駕啦。”

賓陽窟前的空地並不大,我帶的人一站,空地也便不多了。

馮嫣兒炫耀,立刻率先向前走去,“妾早聞這賓陽窟是前朝帝後為表孝心為父皇建造。所塑釋伽寶相莊嚴和諧光大。難得來了,參拜瞻仰一下也是平生大幸。”

她迎風站到了晨光裏,讓我們看她曼妙的腰肢,合體的宮裝。這女人總忍不住要在人前淺薄一下。

這時,三兩個個穿著華美錦衣的少年從石窟一邊的小路上走了下來。全都是十五六的孩子,穿著氣質都像是富家子弟,行動走路卻有兵家氣勢。他們都大大方方的帶了兵器。明明看到我們這一行人,卻隻當沒看到似的。徑直走向洞窟中禮佛去了。

這次我們出來,我雖沒有帶天子儀駕,卻也是一身華貴。帶著兩位著華麗宮裝的女子出行。再不長眼的人也該知道我們非同一般。

可這幾個少年,擺明了目中無人。走過馮嫣兒身邊時,還故意冷冷掃了一眼。

二哥出於本能,一下子覺察到了不對,

“皇上小心。”他低聲提醒。

話音剛落,又有一艘小船靠上了碼頭,三、五個一樣配刃的錦衣少年從我們身後棄船登案。

到了這種時候,練武之人天生的警覺讓二哥知道有些不妙了。我注意到這幾天一直對我恭敬有加的他,此時的目光炯炯。

馮嫣兒還傻著。

阿南看了一眼那幾個少年,隻是一臉疑惑。

而二哥……我一直都在冷眼觀察二哥的反應,說不出來為什麽,我就是想看看,二哥在這種時候,是會冷眼旁觀隻表示一下忠心,還是會勇敢的出來救駕。

要知道,這一回他因為是跟我一起出行,身上根本沒帶兵刃。麵對這些手執利刃,一看就是武功高強的少年,他能有什麽辦法?

幾個少年向我的呈聚攏之勢,互相之間卻不交一言,明白的顯示出不懷好意。而山道上還有更多的少年三三兩兩的走下來。

馮嫣兒弄不清是怎麽回事,她出於本能,也知道縮在我們身後是安全的。可此時,她走到我們身邊來還有幾步路。

最早已經走入佛窟中的少年突然折轉身,向我們包抄過來。

馮嫣兒在前正處在迎敵之位上。

隻在這一瞬間,二哥行動之迅速出乎我的預料,他幾乎是在那幾個少年行動的同時,突然騰身前躍,在我都沒來得急做出反映的時候,他已經飛身到了正在浮雕前欣賞圖像的阿南麵前,單臂將阿南夾了起來。又一個轉身,飛快的退回到了我的身邊。

刹那之間,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連阿南都是落定之後才來得及發出一聲驚呼。

而好一會,馮嫣兒才回過味來,嬌滴滴的轉身撲到我懷裏。她雖在我的懷裏,卻用了幽怨的目光偷偷在看二哥。

二哥根本無視兩個女人此時看他的眼神,他握緊了拳頭,擺出了迎戰的架勢。

不出我所料,二哥的身手果然在這些年裏並沒有丟下,與以前一樣的生猛靈活。從他剛才那一躍就可看得出來。

但……我從一開始就根本沒想到,二哥第一個救的人會是阿南。

我一直在擔心的是遇到緊急的情況,二哥是會旁觀還是索性落井下石。今天出行,我故意弄個小船,所帶隨行也不多,就是創造一個試探二哥的機會。

我甚至想到了他可能會念舊情,先去救馮嫣兒。這個倒也罷了,我還不至於為這個事小氣或生氣。我隻要知道二哥沒害我之心,就已經打算對他委以重任了。

可我千算萬算,就是沒算到二哥會先去救阿南。

好吧,我承認,目前的情形看起來的確該是先救阿南,因為阿南所處之地最危險,她離這幫來路不明的家夥最為接近,而離我們最遠。按常理,的確該先救阿南,可事實上,我根本就沒把救阿南考慮在內,因為……

石窟頂上傳來了爽朗的笑聲,“啊呀呀,今天打獵這是打到什麽稀奇了?真不敢相信。公主怎麽也來這裏了?”

鄧芸這小子身隨聲至,他歡快的從石窟邊的一處小斷崖上飛身而下,“這裏好熱鬧!”

他不看我,先撲到阿南麵前躬身一禮,“公主!陪臣鄧芸見過公主。”接下來就是原形畢露的一句:“阿南,你怎麽也出來了?你怎麽會和他們在一起?”他看到阿南的快樂從來不加掩飾。

隻是,單這一句,我又被這壞小子氣得七竅生煙。我們怎麽了?阿南怎麽就不能和我們在一起了?

二哥已經收了勢,他有些好奇的打量鄧芸。

“你是鄧芸?”他主動動問。

鄧芸聽見,嘻嘻一笑,忙向我們都見了禮。“這就是湘王殿下吧?小弟我前些天曾去府上拜訪。”

二哥忙著回禮,“小王知道,隻是當時宿醉未醒,不敢見人。今天回去馬上就去回訪。”

“那小弟我準備好酒,咱們再喝個宿醉不醒。”

鄧芸熱情洋溢。

連一直拘謹的二哥也笑了。“好!老哥我一定叨擾。”

他們就這樣稱兄道弟起來。

阿南有些驚魂未定似的,“芸哥兒你來這裏做什麽?昨天你不是說要出門打獵嗎?怎麽打到這裏來了?”說著阿南四下看看,“我說我剛才怎麽覺得這些孩子眼熟呢,原來是你的三百羽衛。”

阿南沒看錯,這些華服的少年全是鄧芸的親衛,那些從江南帶來的南鄉公主陪嫁。

他們此時齊刷刷跪了一地,一起向阿南高呼:“皇上萬歲萬歲,公主萬福金安。”

馮嫣兒嫉妒的臉都變色了。

阿南卻隻是神色如常,“都平身吧,”她和顏悅色,“難得我江東子弟都是這般齊整人物。”

“我就是來打獵啊。”鄧芸裝無辜,卻還不忘向我眨了一下眼睛,“順便也帶我的孩兒們出來玩玩兒。有人說這邊山裏有獵物可打,我便來試試身手。”

“打到了嗎?”阿南問。

“自然打到!”鄧芸一揮手,他那些羽衛少個便拎了他們的戰利品展示給我們看,“兔子野稚盡多。大一點的家夥卻一個沒有。隻遇到你們幾個。”鄧芸不懷好意的玩笑。

阿南噗的一聲,“滑嘴!”

她從頭到尾不曾看我,也不看倚在我身上的馮嫣兒。就好像我們已經徹底消失在空氣中了似的。

我不得不尷尬的咳一聲,也裝成看到鄧芸很新奇的樣子,指著四周那些少年,“這都是你從江南帶來的那批健卒?他們還曾救過駕呢,我倒一時沒能認出來。”

“正是他們,我走到哪裏都帶著。”鄧芸得意。“不過不比當年湘王常勝軍,這些孩兒還需曆練。”

二哥點頭,“鄧小弟誇獎,小王算不得什麽。倒是鄧小弟好風采,會領兵。尤其被這些龍行虎步的少年一襯,更顯出一股子少年銳氣來。”又回了頭對我說,“臣從來不如皇上、也不如南鄉公主鎮定。今天丟臉了。以前真是有眼不識金鑲玉。”說著他向阿南行禮,“臣唐突。”他是指他剛才指導阿南救回來的事。

我一股子酸氣直衝腦門,他這是又讚鄧芸又暗誇了阿南。搞到現在,他們倒好像成了一夥,隻我一個人才是外人。此時,隻有那奸妃馮嫣兒倚在我身上。他們幾個已經團團的聊在一起,說得熱鬧。早忘記我的存在了。

那隻慢悠悠的山龜爬了許久,此時正好爬到我的腳邊,居然就在那裏停住了。我瞪著它,它那小綠豆眼也瞪我。這是隻笨龜,絕對是隻笨龜,一點點小事都搞不定的笨龜。你看人家都有說有笑,隻你這孤家寡人在一旁還沒爬到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