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男孩的母親不過簡陋的用草席裹了,和其他治療無效已經亡故的病人們,一起被隨意地丟在院子裏的一角,等到入夜後統一送到城外的亂葬崗。

小男孩跪在地上,背挺得筆直,看著那卷草席愣愣的,也不知道在想什麽。鳳顏玉顫抖著手去撥開那片草席。

小男孩的母親安詳地躺在那裏,因為腹瀉脫水,此時皮膚皺巴巴的,形同一截枯木。

鳳顏玉的淚,再一次不爭氣地留了下來。

雖然多少次,在現代醫院麵對生死的時候,她都勉勵讓自己去麻木,讓自己不在家屬麵前哭出來,可那種對生命無力地感覺,仍舊席卷著她的感官。

她扭頭看了一眼小男孩,小男孩已經停止了哭泣,隻是定定地看著他的母親,眼睛裏有一種令人心疼的感情流露。

鳳顏玉突然就覺得好累好累。

她主動地將小男孩在他的母親麵前抱進懷裏:“姐姐以後再也不會騙你了。姐姐答應你,今後會照顧你,保護你,直到你長大。”

小男孩小聲地應了一句,顯得十分膽怯。

小男孩沉默了半分,終於又弱弱地道:“對不起,姐姐,我利用了你。”

鳳顏玉有點沒有反應過來,但大概也猜出來了,這個小男孩在人前哭著喊自己,博得同情,就是為了讓自己收留他。眾人麵前騎虎難下,而他已經是父母俱亡,不收留他倒真顯得無情無義,坐實了她毒害百姓的罪名。

小小年紀就有如此心機,真不知道是該慶幸還是該難過。

鳳顏玉頓了頓,有些不是滋味的聞到:“那你說相信姐姐,是你內心就是這麽認為的,還是你故意在他們麵前這麽說的?”

小男孩搖了搖頭,一字一句無比認真地道:“不,我相信姐姐。姐姐救了我們家兩次。去年黃河決堤後,我娘說過,我爹是在保護我娘和我逃難的時候,被黃河衝到水裏,沒了。”

“後來我們到了閬城,是姐姐救了我和我娘,不過那個時候大家都灰頭土臉的,估計姐姐也沒有能認出來。”

小男孩不覺得鳳顏玉有什麽動機要害他們。黃河決堤一事,當今陛下已經說了是敵國的人所為;這次大規模的中毒事件,姐姐也說了是誤事了發芽的土豆導致的。

要說姐姐要在全城的土豆裏都下了毒,這也太匪夷所思了。他一個小孩子都覺得不可能,那些人隻不過是讓為了自己的痛苦有一個合理的發泄口罷了。

鳳顏玉越發不是滋味地看著這個小男孩。兩度遇災,雙親終究是離他而去。他還才這麽小,這個世界上就剩下他孤苦伶仃的一個人。

“你叫什麽名字?”

“我娘都叫我小成。我不認字,我不知道我的名字怎麽寫。爹和娘也都叫我的小名。不過我知道,我爹姓朱!”

“那姐姐給你取一個名字好不好?”

“好!”

小男孩終於恢複了一點喜悅,他也想有一個正式的大名,他也想像一個真正的男子漢那樣堂堂正正地在這個世界上活著。

“朱昌成。昌有興旺、繁盛、美好的意思。姐姐之後會教你認字,姐姐希望你,福運恒昌,事業有成。”

朱昌成拚命地點了點頭,鳳顏玉終於揚起了今日第一個不違心的笑容:“那現在,替姐姐搭把手,和玉桑姐姐一起,去幫忙吧!”

在鳳顏玉的統籌下,這場由土豆和紅薯導致的大規模中毒事件已經漸漸平息。經鳳顏玉的教育和宣傳後,不能吃發芽的土豆已經成為所有人的共識。

鳳顏玉在醫館忙裏忙外好幾天,都沒有回過江府。

玉桑每天都給她帶回外麵的消息,說這次中毒事件的穩定並沒有改變最開始的流言,反倒越傳越凶。

鳳顏玉歎了一口氣,流言猛於虎,一時半會兒是解決不了的。

“玉桑,可否知道這麽多發芽的土豆是哪裏來的。按理說,去年白大將軍帶回來的土豆和紅薯大多已經作為種子種下去了,新長出來的土豆和紅薯成熟采摘下來後也沒保存很久,怎麽會有那麽多發芽的呢?”

“這個,奴婢也不知道。陛下好像將這件事交給江相和京兆尹何大人去查了。公主可以回江府問問江大人查案進度。”

聽到要回江府,鳳顏玉的眼神有些躲閃:“這裏的事情還沒忙完呢,這麽快回去做什麽?”

“這裏還有什麽事情啊!就剩幾個病人了,況且已經好的差不多了,再者,公主,您都多久沒回江府,沒見江大人了?”

“怎麽叫就剩幾個病人,都好的差不多了就不用管了。”鳳顏玉聞言,不悅地道,“你難道忘了,小成的母親是怎麽死的嗎?不就是大夫們不上心的後果嗎?”

鳳顏玉自己主動提到這件事,又有些難過,也不是說那些大夫們真的不上心,他們也已經盡力了,隻是古代人哪裏有過治療土豆中毒的經驗?

——

今日,江瑾賢下朝後,並沒有回江府,而是去了京兆府那裏。

京兆府不是京兆尹的官邸,而是所有京畿官員共同的辦公地點。

但右扶風和左馮翊都在,還是讓江瑾賢有些吃驚。這三個分別管理京畿三個地區的官員,可是無事不聚頭的。

“江相來了。”三個帝京官員拱手行了禮。

京兆尹也不多說廢話,直接開門見山地道:“下官已經找到了第一個販賣發芽土豆的農婦,她說,曾給秋府的下人賣過土豆,不過她賣的土豆,已經是發芽了的了。”

“秋府的下人,吃了沒事?”江瑾賢挑了挑眉,有些驚訝。

“不。下官也已經找到了曾為秋府下人診治的大夫。他原本是受了秋府的重金賄賂不想說,是下官用了點刑罰才逼他說出口的。秋府嫡女院裏的侍女曾經中過毒。”

“然後呢?”

左馮翊接過了話:“後麵的事情,就比較難查了,還是下官借了錦衣衛的手段。秋家大女郎身邊的親信侍女雲禾曾經采購過大量土豆和紅薯,這個時候,她采購的東西還都是沒有發芽的;大概十來天後,這個侍女通過特殊渠道將這批已經發芽的土豆偷偷塞給那些土豆經銷商,流通到市場中,在全帝京流通。”

江瑾賢的眉頭在聽到秋家大女郎五個字的時候已經高高地蹙起了,他聽著右扶風最後接過了話頭。

“這就是為什麽,我們三個人聚在一起,要請江相您最後裁奪的原因。此事乃秋家大女郎所為,流言也是她命人散播的。這,事關秋家,事關秋尚書,大人你看我們該如何向陛下稟報?”

陛下自登基以來,一直有意想拉攏為中立派的秋尚書。秋尚書的祖父曾任中軍都督,後來識時務交了兵權,落了個閑職頤養天年。他的後輩們也都不再從武,先帝感念秋都督在他父皇時期的合作態度,且確實是忠君的臣子,便對他的子孫頗為照顧。

以陛下那護短的性子,若秋尚書真的改變陣營,成為陛下一派,秋家嫡女這事,未必不會被陛下遮掩過去。

“秋家嫡女所為,這秋尚書未必知道這件事。”江瑾賢的言下之意,就是在暗示著,秋尚書未必會護著秋芷若,有可能會為了保住秋家,而拋棄秋芷若。

“可這秋家大女郎是秋府三代唯一的嫡出女兒,就這麽輕易地拋棄了?”

“誒——”左馮翊拍了拍右扶風的手,“這孩子嘛,還可以再生;這官位官聲嘛,丟了可不會再有了。更何況還是個女兒,孰輕孰重,秋尚書豈會不知?”

右扶風麵上頗為不讚同,但並不打算當麵駁斥左馮翊。

說到底,無論如何,秋家都可以被保住,隻是要付出拋棄嫡女,還是改投陛下陣營的代價。

江瑾賢自然也是知道這一點,便開口道:“諸位,我們不如給秋大人和陛下,都賣一個人情。既可以解決眼下我們的困境,又不會讓我們有什麽負擔。”

“江相有何高見?”

“先將此事告知秋尚書,看看他如何抉擇。秋尚書必會感激我們的透底,至於接下來要怎麽做,便是秋尚書的事情。如果秋尚書加入陛下的陣營,那我們也等同於是賣了個人情給陛下。”

“也好也好!此計甚妙!反正這件事情最後都要有個結果,無論是什麽結果,隻要有了結果,我們的任務就算是完成了,陛下就怪不到我們的頭上。”

左馮翊十分高興,拍手叫好。

右扶風並沒有左馮翊那麽激動,他看了京兆尹一眼,京兆尹對他搖了搖頭。

江瑾賢的這個法子,很明顯就是要保住秋家大女郎。因為按旁觀者的角度,他們不過是奉命辦事,將此事如實稟報給陛下便好。至於陛下要不要借此拉攏秋尚書那是陛下的事情。

而江瑾賢這樣一來,就給秋家留下了時間,讓他可以在其中轉圜,保住秋芷若的性命。

在這件事情裏,秋家最多是名聲受損,而秋芷若無論是被推出去頂罪也好,確有其事也罷,是真的會有性命之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