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筱月的臨盆之期在九月,自從知曉了胎兒性別後,府中諸人漸漸開始暗自討好這個準側夫人。大家都知道,夫人自從洞房後,再沒能留宿公子,即便貌美,也是繡花枕頭,中看不中用。而側夫人眼下得寵,卻無奈占盡寵愛,仍無所出。說到有福,還是月姬後福無窮。

舒默顧著孩子,哪怕到了後期不能同房,也時常留宿鏡月軒。眾人雖心有不滿,卻也是無可奈何。至於吃穿用度,也一應地以鏡月軒為主。

杜筱月聽身邊的丫鬟說百合寧心安神,有孕之人用了最好,於是日日命人采了新鮮的擺在寢殿內。

這日,舒默處理完手頭的事,就去了鏡月軒。

“公子……”杜筱月拖著愈發沉重的身子俯身,然而未待屈膝,手臂已然被扶住。

舒默臉帶笑意,目光微微在她隆起的小腹上停頓,轉而移開:“月姬,如今還鬧這些虛禮做什麽?”微帶薄責的語氣中有著淡淡的關心。說話的同時,已鬆開她的手,徑自坐到主位上,馬上有丫鬟上前斟茶。

杜筱月雖是漢女,學問上卻僅僅是識幾個字,因此同舒默並沒有太多話。隻是單調地重複生活中的瑣事,亦或是表達對舒默的關心。舒默對她不過爾爾,與其說來看她,不如說是為了她腹中之子來得更貼切些。這是他的長子,必定要好好培養,跟著杜筱月……

舒默微微搖頭,還是應該給這孩子找一個知書達理的阿媽!舒默身上有著一半漢人的血脈,他思想不同於旁的烏桓人,他的孩子文治武功都要出色才行!

換個阿媽……

舞惜?

這個名字驀地跳入腦海,舒默下意識地擰緊眉頭。

自五月後,如今也快三個月沒見麵了,怎麽會突然想起這個人來?

是因為曾經的夜談中,她所表現出的與眾不同嗎?還是阿毅對她的高度評價?亦或者是承昭對她的執念?

算了,藍納雪也頗通詩書,曾經失子且心性良善的她想必會對這個孩子視如己出的!

杜筱月看著舒默的眉頭擰緊,然後放鬆,有些茫然地開口:“公子,可是有什麽心事?”

舒默看她一眼,淡淡將話題岔開。不是他心狠,隻是人不對罷了。都說百煉鋼能為繞指柔,舒默嘲諷地想,這世間可能找到那個人?像阿媽的女子,大抵是沒有了吧!

小坐了片刻,舒默便離開了。

杜筱月倚在門邊,目光癡癡……

玉兒走上前扶住她,揶揄著:“月姬,這公子都走了好一會了,您還在這般留戀。如今府中上下誰不知道,咱們鏡月軒是福地!等小公子出世,您就是側夫人了!這可是公子的長子,您的好日子啊,在後頭呢!沒準這夫人之位……”

“玉兒!多嘴!”杜筱月嗔道,“這話以後不要再說了!讓多事之人聽去了,徒惹是非。我如今什麽都不求,隻盼我腹中的孩兒健健康康的。”

玉兒笑著說:“咱們的小公子是有福之人,不單是公子,就連大汗也等著您的好消息呢!待孩子平安出生,公子對您會更好的!”

“更好……”杜筱月有些恍然。

“是啊!”玉兒點頭,“您看,公子現在三天兩頭地就往咱們鏡月軒來,各種賞賜之物也源源不斷地送來!大家私下裏都說,您是公子心尖上的人!”

杜筱月聲音縹緲:“是啊,這樣就很好了。”隻不過,公子,事實果真如此嗎?為什麽我從您的眼中從來都看不到愛意?就連您現在百般垂憐,我也感受不到您的心呢?是您不善表達還是我過於木訥?您可曾對誰動過心嗎?

動心!

杜筱月記起自己初遇公子的情形——

那時是烏桓征討大秦邊境小城,縣令是個酷吏,苛捐雜稅壓得大家喘不過氣來,大家都是敢怒不敢言的。

恰逢烏桓大軍來討,衙役們沿街宣揚烏桓乃蠻夷之邦,燒殺搶掠無惡不作。自己和鄰居們紛紛逃難,深怕落入虎口。

還記得甫一出城,自己就和大家跑散了。當時天色已暗,遠遠能感覺到前方的陣陣馬蹄聲。自己是個孤兒,沒牽沒掛,這樣的兵荒馬亂中,甚至做好了死亡的準備。而事實上,自己也曾離死亡僅一線之隔……

不知被誰推到在地,有人從自己身上踩過,任憑怎樣求救,都沒人聽見。正在此時,有馬蹄嘶鳴聲響徹頭頂……

再度清醒時,發現自己正躺在一個軍帳中,當時心中閃過輕生的念頭。她清醒地知道,自己身處敵營。心思百轉千回,不待作出反應,已有人進入軍帳。逆光中,身披鎧甲的公子像戰神一般,高大威猛;出口問話時,又那樣和善,殷殷垂詢……

唇角笑意迷離,杜筱月想著,自己就是那樣愛上公子的吧?即便在那之後,公子就像忘了自己一樣,就算跟著公子回了府,公子也很少來。可是,杜筱月知道,當公子開口和自己說話的那刻起,他就像一粒種子,在自己心中生根發芽了!

對著銅鏡,杜筱月輕撫臉頰,自己從不是傾國傾城,雖說公子並非貪圖美色之人,她卻也清楚自己從未走進過公子的心。如今真的很好了,從不敢奢望有一天自己能為公子生兒育女,更別提是長子了。她們以為自己看重側夫人之位,甚至意在夫人之位,以為自己想憑借這個孩子爭寵;其實,她們哪裏明白,這個孩子於自己而言,從不是爭寵的工具,他,隻是自己和心愛的男人的愛情結晶,一份見證而已!公子子息單薄,自己能為公子分憂,就已是最大的幸福了!

這樣想著,撫上小腹的手,更加輕柔……

“啪——”的一聲,茶盞重重放在桌上。回話的丫鬟連忙跪倒在地,以額觸地,不敢多言。

位於上首的女子秀眉緊擰,朱唇輕啟,聲音雖輕柔卻讓人不寒而栗:“賤婢!竟妄圖以一小兒來牟圖夫人之位!鏡月軒上下竟存了這樣不自量力的心思!如此一來,那孩子也留不得了!”

揮手示意身側的丫鬟附耳,小聲吩咐一番。待話音落,方才重展笑顏。一切都盡在掌握!

漱玉軒中,雲珠陪舞惜對弈。舞惜棋藝精湛,而雲珠這許多年來也練就了不凡的技術。兩人相對而坐,各自執了棋子對壘分明。秋月坐在舞惜身側,偶爾為她二人斟茶,其餘時刻並不多言。

一盤終了,秋月方才提起如今府內的諸多傳言,說道:“公主,這些流言如今府中盛傳,隻怕這月姬也不是個省事的!”

舞惜微抿一口茶,眉目間盡是淡然:“我曾暗中觀察過,她並不像以子爭寵之人,她望向拓跋舒默的目光中,有深沉的愛意。且她若真有那心思,必不會這般沉靜!若她是真愛,那麽這個孩子,就不是爭寵奪位的工具,而是她跟喜歡的男人的骨肉!”

“公主心善,隻怕有些人欲壑難填。”秋月撇撇嘴,“即便她原本沒有想法,怕也經不住身邊的人的挑唆。”

雲珠一壁將棋子一顆顆放好,一壁問出疑惑:“公主向來心軟,隻是如今您本不願徒惹是非,又為何這般關心月姬腹中之子?她同您並無往來交情啊!”

“由己度人,我隻是想到了小彥禎。孩子都是無辜的!”舞惜簡單地說,繼而吩咐,“秋月,在這裏我們勢單力薄,但是我依然要你盡心看顧鏡月軒。不要讓女人們可怖的嫉妒心傷害到無辜的生命!”

日子一天天過去,眼看到了杜筱月的臨盆之日,天氣一反平常,悶熱得人難受,總感覺有一場大雨要來。

這日晚間天突然陰沉下來,陰陰欲雨的天色令人窒息,劇烈的風肆虐地湧動,烏雲在天空四處逃逸,醞釀著一場暴風雨。

舞惜站在窗邊,看一眼天色,幽幽歎息。

雲珠察覺到她的不安,問:“公主,可是有心事?奴婢瞧著您有些坐立不安的!”

“不知為何,心裏總是毛躁躁的,好像有什麽事要發生似的!”舞惜的聲音裏有著一絲擔憂。

話音未落,就見寧曄跑進來:“夫人,月姬要生了!接生婆都去了鏡月軒,公子和側夫人她們也趕去了,您可要去?”

舞惜微愣,轉而看一眼雲珠,吩咐:“快,隨我去鏡月軒。”

還沒走到鏡月軒,就在外麵碰到了同樣步履匆匆的舒默以及他身後的藍納雪。舞惜怔怔,朝著舒默幾不可見地點了點頭,算是打過招呼。舒默也微微頷首,率先進了鏡月軒。

藍納雪驚訝於她的不懂規矩,雖說公子並非一味恪守禮法的古板之人,然而該有的禮數是不能不遵的。看著方才公子對她的默然,藍納雪更加放心,這位夫人果然是還未得寵便已經失了寵!眼下,還是裏麵更有威脅……

藍納雪畢竟年輕,眼神中泄露出的心思讓舞惜一覽無遺。不想同她多做糾纏,舞惜繞過她進了鏡月軒。

鏡月軒內此時已亂作一團,有接生婆低聲的探討聲和急切的鼓勵聲、丫鬟們的安慰聲以及杜筱月的哀嚎……

舒默坐在大廳的主位上,依著規矩,產房是不吉利的,男人們從不進去。舒默自然也沒有進去陪伴的想法,他隻是緊抿嘴唇,並不說話。原本就不大的屋子因著舒默和眾人的到來,更顯擁擠。

藍納雪不時緊張看一眼主臥,裏麵傳來杜筱月幾乎不間斷的慘叫。舒默的手慢慢握成拳,藍納雪上前一步將雙手撫上舒默的,溫柔開口:“公子,不要擔心,小公子吉人天相,不會有事的!”

舒默“嗯”一聲,並不理會她。藍納雪臉上閃過一絲尷尬,隨即正襟危坐,保持著麵上的擔憂。冷眼旁觀的舞惜心中暗笑,這個藍納雪表情豐富,合該去演戲啊!

這一屋子的女人們除了舞惜外,可能並沒有人真正期待月姬腹中之子的誕生吧。不知道是不是眾望所歸,寢屋裏的氣氛變得緊張,接生婆們的腳步聲急促起來。

月姬貼身丫鬟玉兒急匆匆地跑出來,跪在舒默麵前,聲音中帶著哭腔:“公子,月姬難產了!”

舒默起身,扯起玉兒,逼問:“你說什麽?”

“回公子,月姬難產,接生婆說小公子或有危險……”

打斷玉兒話語的是裏間丫鬟的腳步聲,她手中端著一個盆,裏麵滿是血水。這時候一個接生婆出來,焦急地問:“公子,若到萬不得已時,母體和胎兒隻能擇其一保之,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舒默微怔,尚未作出反應。藍納雪已先聲奪人:“這可是公子的長子,你說該如何取舍?”舒默看一眼藍納雪,後將目光移向寢屋,裏麵傳來月姬痛苦的呼聲。

說實話,舒默並非心狠之人,然而這是自己的長子,在子嗣上自己不比桑拉,若這個孩子有什麽閃失……

他的沉默讓藍納雪放鬆下來。接生婆瞬間領悟了主子的意思,這樣的選擇是她司空見慣的,低聲說:“奴婢明白了,請公子放心。”說著轉身疾步離去。

“慢著!”舒默起身,叫住了接生婆。這樣的變故令眾人詫異,舒默瞥一眼舞惜,說道:“盡力去保,沒有萬不得已!”接生婆惶恐應是,進了寢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