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真真沉浸在悲痛中,壓根沒注意趙誌在說什麽。

倒是小馬連忙道:“生恩不及養恩大,師父是將福姐兒當作親生的來待的。”

趙誌慢聲道:“當作親生的總歸也不是親生的……也罷,吃了趙家的米,跪一跪也是應該的。”

他滿臉悲痛,衝趙珍兄妹揮手,“來,跪前麵來,給你大伯磕頭。”

趙明與趙珍上前來,然而他們麵上並沒有一絲一毫的悲痛之色,有的隻是對冗長的,望不到盡頭的哭靈的不耐。

趙誌瞪他們一眼,兩人打個哆嗦,勉強露出些不怎麽真心實意的傷心來。

趙珍一把拽住容真真,想要把她拉開,卻被她反手甩開。

容真真沙啞著嗓子問道:“你幹什麽?”

趙珍翻了個白眼:“讓開,我要給大伯磕頭!”

“跪在後麵磕,不要來惹我!”

趙珍被她眼裏燃燒的怒火嚇到了,但她想到今天她爹也在,頓時有了底氣,理直氣壯道:“憑什麽要我跪在你後麵。”

趙誌咳一聲,道:“福姐兒,你且下來,讓阿珍先去磕了,你愛跪多久跪多久。”

小馬實在看不過眼,出聲道:“趙爺,師父才剛去,您在他靈前欺負孤兒寡母,這不厚道吧?”

趙誌的臉一下子陰了下來,“她們算哪門子的孤兒寡母,大嫂沒為趙家留下一絲血脈,福姐兒又是大嫂帶來的拖油瓶,我容她在這兒跪拜已經是在可憐她了,按理說她不過是大哥好心收養的孤女,賞她一口飯吃罷了,換在從前應當做牛做馬來報答,還真把自己當趙家子孫了?”

容真真憤怒道:“我不是爹的女兒難道你是?你不是好人,你出去,我不要你在爹靈前拜他。”

小馬也道:“師父魂靈未遠,您說話仔細些。”

來的賓客都紛紛議論起來,用異樣的眼光打量著趙誌,趙誌麵上掛不住,黑著臉不答話。

趙家族長趙畢忙出來打圓場:“看在你大哥的麵上,就讓她跪著罷,其他的事,還得咱們族裏來決定。”

趙誌立馬領會到他的意思,順著他的話道:“罷了,我不與小丫頭片子計較,阿明就領著你妹妹在後頭磕頭吧。”

他使了個眼色,轉身出去,同趙畢商量。

趙畢埋怨:“你急什麽,今日還有這麽多賓客,你好去欺負小孩?”

趙誌冷哼一聲,道:“我可沒說錯,大哥真是糊塗了,把別人家的丫頭當作自己的來養,難道掙下的家私也全給了外姓人?天底下就沒有這樣的理!”

趙畢捋捋胡子,“你大哥這樣,算是絕戶了,他的家業理應由你接管。”

“我倒看不上大哥這點家業,他能有個啥,等把大哥的後事料理了,清算了他有多少財產,到時候捐一份給族裏,照顧照顧孤寡老幼。”趙誌話說得好聽,其實早就盯上這份橫財了,他的車行因經營不善,資金周轉不開,一直愁著打哪兒弄一注財,好過了這道難關。

知道趙朋遇難的消息時,他簡直喜不自勝:“天助我也,合該老子發財。”

當下他就通知族裏,收拾東西,帶著老婆孩子過來了,就為了來撈一把。

潘二娘正悲痛欲絕,哪裏知道他這副黑心肝,就是知道了,她一個女人,又怎麽鬥得過趙誌一家和趙氏合族呢?

而容真真一個小孩子就更不了解這些了,她最多隻感覺到趙誌不是好人,爭財產這些事,她又怎麽能懂?

她們成為了砧板上的肥肉,卻毫不自知。

趙誌原本以為接手趙朋的產業是輕而易舉的事,誰料到趙朋還有幾個攪屎棍一樣的徒弟,不過,他輕蔑一笑:這也不難解決。

到了晚上,隻有兩班和尚道士和容真真母女在守著了,自詡兄弟情深的趙誌已吃飽喝足睡了。

容真真穿著不縫底襟的粗布孝袍,腰上係著根麻繩,披頭散發,眼眶紅腫,在靈前跪著,給她爹燒著紙。

道士念著《度人經》、《玉皇經》、《三官經》,和尚念著《地藏經》、《金剛經》,嗚哩哇啦,和著響器敲打的聲音,熱熱鬧鬧。

及至夜半三更,無論是道士還是和尚,都打起了瞌睡,念得不甚走心了,嘴裏熟練的胡混著,反正旁人也聽不懂,念到後頭,連他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念什麽了。

誰也不知道這“瞌睡經”到底有沒有用,隻是花了許多錢,請幾個道士和尚來念一念,就好像消去了亡者在世時的罪愆,能讓他投個好胎,也能讓生者就此安下心來。

也許窮苦之人之所以窮苦,就是上輩子也窮,請不到人為自己念經,所以帶著一身罪孽再入塵世,也再次淪為賤命賤身。

而富者無論做了多少惡事,隻要有錢,死後請人念了經,來世便可再投好胎,繼續榮華富貴的過一輩子。

小馬抽空來了一趟,給容真真送了熱水和饅頭,他對她說:“你一天沒吃東西了,好歹吃點,別餓壞身子了,也勸你娘吃一些,後頭還有得熬呢。”

聽小馬提到她娘,容真真遲緩的點了點頭,低聲道了句謝。

小馬踟躕了一下,提點她:“師父的那些鋪麵和錢財,不要給出去了,唉……能保住多少是多少吧。”

容真真聽得稀裏糊塗,雖然把這句話記住了,卻根本沒明白意思。

小馬歎息著急匆匆走了,容真真拿著饅頭,湊到她娘身邊,“娘,吃點東西吧。”

潘二娘木木癡癡的,沒有半點反應,容真真鼻子一酸,眼淚大顆大顆的砸落,她哽咽著說:“娘,你不要福姐兒啦,你不要福姐兒啦……”

聽著福姐兒這三個字,潘二娘漸漸轉過頭,仿佛被勾到陰間的魂魄又回到了陽世間,她抬手,摟住容真真,一手輕輕的撫摸她的脊背,一手笨拙的擦去她的眼淚,安慰道:“乖乖,不哭了,娘在呢。”

容真真縮在娘懷裏,透過眼淚,看著淒慘的風吹動著白幡,冷冷的燭火晃動著,白幡在牆上投下可怖的影子,張牙舞爪,如鬼怪降臨。

她一點也沒覺著害怕,如果真有鬼怪,那一定是爹來了,爹在水裏泡得發腫,可哪怕他是青麵獠牙的怪物,也一定不肯害自己的女兒。

爹,如果你來了,就請現身讓我看一眼吧!

她在心裏呼喊著。

臨到天快亮的時候,她迷迷糊糊的睡了過去,還做了個夢。

她夢到爹穿著那身中山裝,腳下隻有一隻鞋,臉還是看不清,手裏提著些什麽東西。

她這時忘了爹已經離世了,很快活的撲上去,抱住爹的手,“爹,你回來啦!”

她抬頭:“爹,我怎麽看不清你的臉。”

空氣安靜了一瞬間,她聽到那模糊的臉上傳來一陣笑,是爹的笑聲,他很從容的說:“是天太黑了,你看,天還沒亮呢。”

她糊裏糊塗的點點頭,好奇的看著他手上的東西:“咦,這是什麽?”

爹就很神秘的說:“你猜。”

她一連猜了好幾個都沒猜著,就耍賴了:“我猜不著,你給我看看嘛。”

她伸手要去拿,可爹把手舉得高高的,讓她夠不著,她急得圍著爹團團打轉。

等回了屋,娘招呼吃早飯了,她才知道爹帶了什麽來,高興的嚷道:“是桂花胡同的雞油火燒!”

她吃著火燒,抬頭發現爹在看著自己——雖然看不見臉,但她直覺爹就是在看著她。

她說:“爹,你怎麽不吃呢?你快吃呀。”

爹點點頭,“這就吃了。”

她心裏想:為什麽這會兒點了燈,我還是看不清爹的臉呢。

雖然這麽想著,可她並沒有再問,心底模模糊糊的知道這事不該問了。

一頓飯吃得很慢,可好像又很快。

她聽見爹說:“福姐兒,我要走了。”

她很困惑:“你要去哪兒呢?”

爹沒有說話,在靜默中,她漸漸想起了一張臉。

青黑的,被髒臭的水泡腫了的臉,已經扭曲到辨認不出原來的模樣。

她知道爹要去哪兒了。

鋪天蓋地的悲傷瞬間淹沒了她,她大哭道:“爹,你可不可以不要走,你不要走。”

爹還是什麽也沒說,可她聽到了一聲很輕很輕的歎息。

良久,她擦幹眼淚,帶著絲泣音道:“你要記得常常回來看我呀。”

恍惚中,她看到爹好像點了頭,又好像沒有點頭,爹的身影融入黑暗,倏忽一下消失不見了。

一轉眼,她茫然的趴在娘的背上,懷中還有一個冷掉的烤紅薯。

啊,她記起來了,這是她親爹死後一個月,那時她還隻有七八歲,娘攢了錢,帶著她去給爹上了墳,天上隻有幾顆很淡的星子,沒有月亮,娘背著瘦小的她,一起回家。

連娘鬢邊的白發,都同記憶中的一模一樣,在風中輕輕地飄著。

這條路很長很黑,路上沒有一個人,隻有娘背著她,在黑夜中行走。

她將頭埋在娘脖子裏,依戀的嗅著那刻入她記憶深處的臭味,一遍遍的輕輕喊著:“娘,娘……”

作者有話要說:

看見有小可愛送了營養液,還沒搞清楚怎麽看是誰送的,不過謝謝啦